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埋屍之處
陸懷慢慢點了點頭,王景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慢慢地靠回了椅子里。
如果抓他來此的人是陸懷,那麼專門沖他而來倒是有可能的,畢竟陸懷能夠入宮與他脫不了干係。
只是如果陸懷不知道當年陸錢氏是怎麼禍害他的,那麼他擔的這點干係也不過就是花言巧語哄騙了他宮裡有多適合他,實際卻沒有罷了。而且,他也不認為陸懷能有將他挾持到此地,拘禁多日的本事。
這次將他挾持到此的黑衣人各個訓練有素、身手不凡,這樣的人不是普通人能夠調/教出的,更不是普通人能夠用得起的。依照他的閱歷,能夠操控他們的人若非貴胄,便是豪富之人。
而他這些日子所待的這個房間也佐證了他的判斷。這裡面的東西,隨便哪一樣都是價值連城,但是布置在同一個空間里卻毫無刻意堆砌的庸俗之感,其布置之精妙,格調之非凡,非久富久貴之人不能做到。
陸懷是什麼家世背景,他心裡一清二楚,根本就與富貴兩個字不沾邊。而陸懷這些年是怎麼過的,他之前也調查過。
他雖然已多年不在內庭,但在宮中人脈依舊寬廣。前段日子陸仲德與陸錢氏二人不約而同地託人向他打聽陸懷的近況,他便找人了解了一番。
陸懷在前朝時經年替武貴妃掌管私庫,從來不敢貪占。新朝成立之後,一直待在兵仗局那個冷衙門裡,這麼多年過去了,有點本事的人早就該爬到少監甚至太監的位子上了,可他卻依舊是靠著過往的資歷混在監丞那個不高不低的位子上,毫無長進。
而且在兵仗局這樣的冷衙門裡,陸懷也是出了名的好脾氣,跟誰都和和氣氣,從來都不爭不搶。
這種人哪個監局裡都不缺,說得好聽點是好脾氣,說不好聽點就是軟柿子透明人,誰都能上去捏幾下,誰都可以當他不存在。
這樣委曲求全、隱忍無能,簡直就是小時候那個聽話好騙的乖小孩陸懷長大之後必然會變成的樣子。
這樣的人能在宮裡活下來都已經是個奇迹了,要是能練出這樣的本事,做得出這般手筆,那他王景可真就能做皇帝了。
不過話說回來,陸懷自己雖然不濟事,命倒不錯,遇到了幾個有能耐的徒弟。但很可惜,他的徒弟都年齡尚輕,資歷尚淺,最厲害的一個,也不過是新近才被提拔成了司禮監秉筆太監。
其他的,也都是近年才努力爬到了各個監局監丞的位子上,如今頂多算是在各自的監局裡站穩了腳跟,還成不了什麼大氣候。即便有心幫他,反哺的能力也有限,斷不可能供出這樣的手筆來。
陸懷能夠找上他,多半也是因為陸仲德與他們二人的關聯,才令他被有心人加以利用,來套他的話罷了。
說到底陸懷不過是背後之人手中的棋子,真正決定他命運的不是陸懷,而是陸懷背後的人。只要他守口如瓶,對方就不敢動他。
王景這麼分析著,慢慢地從上到下重新打量了一遍陸懷,更覺得自己所想一定沒錯。
陸懷看起來一如小時候那般溫潤端正,是前朝武貴妃最喜歡的類型,只是他周身上下平和有餘,氣勢不足,一看便是兵仗局那種冷衙門裡浸淫久了的老好人。
這樣的人,拿來當棋子真是再好不過,他背後的人倒是有些眼光。
可惜,他什麼都不會告訴陸懷的。
王景再度合上了眼睛,傲慢地仰起了下巴,不緊不慢地對陸懷道:「你沒有這個本事請我過來。看在你當年是經我引薦入宮的份上,我好心勸你一句,不要攙和與我有關的事,這裡面的渾水你淌不起。
我還是原先的話,回去讓你背後的主子好好想想敢不敢動我,想好了之後,就痛快兒放我走。我在這兒待了這麼些日子,早都覺得悶了……」
他的話有腔有調,端得是一副有恃無恐的口吻和架子。
陸懷笑了笑,「將師父請到此地的,的確另有其人。不過我想怎麼做,並不需要請示別人。」
見王景依舊合著眼睛,一副對他的話充耳不聞的樣子,陸懷也不生氣,繼續道:「我對師父身上的秘密不感興趣,唯一想做的事只是報仇,相信師父知道我想報的是什麼仇。
如果師父願意幫我,那麼我可以對師父矇騙我入宮的事不再追究。如果師父不願意幫我,那麼您既已知道我的打算,我便沒有讓您活著離開的道理了。」
陸懷說完,微笑著等王景的回應。
王景聽了他的話,心裡「咯噔」一下。他沒有睜眼,外表看起來依然十分傲慢淡定,心下卻在飛速地緊張盤算。
陸懷能說出這樣一番話,難道是已經知道當年陸錢氏是怎麼禍害他,又是怎麼聯合自己騙他入宮的了?可陸懷當年分明對陸錢氏的話深信不疑,沒道理進宮當了這麼多年宦官之後,忽然開竅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
假使他突然明白過來了,他又要如何證明呢?當年他入宮憑據一應俱全,皆由自己親手把關,絕對萬無一失,相干人證也早已死無對證,他憑什麼這麼肯定?
當即,王景便覺得陸懷是在詐他。
他冷哼一聲,心累地嘆息了一句:「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沒關係,我可以給師父一些考慮的時間。」陸懷並不解釋什麼,笑了笑,探手摸了摸茶杯,「就以茶水的溫度計時吧,到茶水涼下來的時候,若師父還是不願幫我,那麼我便送師父上路。」
從某種角度來說,他的確是在詐王景。
屋子裡的黑衣人都是唐正延的人,如果他說出保薦書造假之事,固然能讓王景立即相信他的話。但那就也等於是告訴了唐正延,他早就知道自己入宮的真相了,也就等於告訴了唐正延,他是做了一個局,將他裝了進來。
唐正延一心拉他淌朝堂的渾水,知道自己被他這般算計,說不定不僅不生氣,反而會開心他有這個本事。只是如此一來,就會讓他欠下唐正延一個人情,還會暴露他有心加入唐正延陣營的心思,讓他費心爭取的主動權盡數變為被動。
這樣一步錯,後面滿盤的計劃都要受到影響,他是不能允許這種情況發生的,所以他不能將保薦書造假的事說出來。
另外,保薦書造假也不僅僅牽扯到他一人入宮的秘密,更牽扯到前朝某些勢力以色謀權,穢亂宮廷的秘密。這個秘密,說不定就是王景用以自保的底牌,他若是觸及到了王景的底牌,那麼便再也別想撬動王景的嘴了。
王景是他復仇的捷徑,他不可能讓自己錯過這個機會,所以,在王景自己鬆口之前,保薦書造假一事萬萬不能先提出來。
他雖然是在詐王景,但是這種「詐」,是建立在他已經知曉王景心中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的前提下,只要他做的夠像夠絕,就能逼他接招!
王景不信陸懷真的會將自己怎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便是陸懷真的猜到了當年的事,沒有確鑿證據,憑他一個當慣了老好人的人,一個誰都不敢得罪、委曲求全慣了的人,難道還真敢殺了他不成?
他在心裡鄙夷地等著茶涼下來,他倒要看看,等到茶真的涼了,陸懷還能玩出什麼花招。
陸懷也在等著茶涼,他知道王景這樣歷練深厚的人不會輕易妥協,絕對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那麼,他便讓他看一看棺材就好了。
時間在屋內詭異的安靜之中飛快流逝,屋外的蟬鳴偶然傳來,讓屋內詭異的安靜之中又夾雜了幾分讓人心煩的聒噪。
終於,茶涼了下來。陸懷收回放於茶杯旁側的手,緩緩從位置上站起了身來,微笑看著王景:「師父是決意不肯幫我了?」
王景不屑地勾了勾唇,陰柔的聲音滿含著自信:「你不敢殺我,別白費口舌了。」
「我的確不敢殺人,但是有人敢。」陸懷微微一笑,給身邊的黑衣人使了一個眼色,黑衣人即刻抽出腰間短刀,向王景的脖子上橫抹而去。
寒光閃爍,王景只當陸懷是要做做樣子,滿不在乎地勾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血從喉前如流水般傾瀉而下的時候,王景的笑容還沒來得及落下。
他不可思議地瞪大了雙眼,看著將他銀色緞衣染紅的血跡,感受到割開他皮肉的冷刀毫不遲疑地向更深的位置抹去,當即顧不得其他,伸手抓住了黑衣人的刀。
「不,呃咳……」尖刃抵在他的喉嚨骨節上,喉間、手上的劇痛讓他疼得說不出話來。
陸懷並未命令將刀拿開,黑衣人便只是停住了刀,直到王景竭盡全力說出「我幫」兩個字之後,陸懷才擺了擺手,命黑衣人將刀收回。
黑衣人手中的刀鋒利無比,割皮斷骨輕而易舉,若非為了配合陸懷,早已令王景身首異處了。而且他割開的都只是皮肉,避開了大血管等要害,王景頂多流血流得嚇人一些,卻不至於會死。
但王景不知道這一點,在他看來,陸懷有一百種嚇唬他的方法,但割喉絕對不在其列。這種法子再三小心都可能死人,陸懷絕不可能拿他這般重要的人冒這麼大的風險。
黑衣人收回刀后,王景見無人有為他上藥的意思,更加相信陸懷不是事先準備好的,而是真的打算置他於死地。若非他反應得夠快,此刻一定已經去西天了。
王景疼得痙攣般地連連指著自己的喉嚨,提醒陸懷救他。陸懷給黑衣人又使了一個眼色,才有人去找了止血散,粗魯地糊在了王景的傷口上。
上藥之後,血很快被止住,穩定了一段時間之後,黑衣人將王景的脖子和手都包紮了起來。
王景的膚色本就白得病態,經過這番大出血之後,更加白得不像人樣,斯文的面孔上滿滿地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鷙。
他萬沒想到從小就老實的陸懷真敢對他下手,看著從始至終從容微笑看著他,看著一切發生的陸懷,他終於感到了一絲害怕。
包紮好之後,王景稍微動一動都疼的不行,看到陸懷在他面前坐下,似乎即刻就要從他口中得到消息,不禁有些發怵:「過,過幾天吧。」
他將聲音壓得極低,用沒受傷的手指了指喉嚨。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也太不可思議了,他需要時間理理頭緒。
「聲音輕一些,不會有什麼大礙。」陸懷微笑道。夜長夢多,他不想給王景一絲一毫拖延的時機,只有讓他立即開口,才能徹底斷了他反悔的可能。
「我說了,我對師父身上的秘密不感興趣,我想要做的事,只是報仇。」
王景不信任地盯著陸懷看了一會兒,看到他臉上從容淺淡的笑容,心中就是又恨又怕。見他將目光移向了他的脖子,就彷彿又感到一把尖刀抵在了自己的喉嚨上。
左右他現在一點也摸不清陸懷的底,看看他怎麼說,探探他的底也好。為了減輕疼痛,王景儘力將聲音壓得極低地道:「你想讓我幫你什麼?」
「不急。我想先驗證一下師父的誠意。」陸懷微笑道。
王景的臉上閃過一陣陰鬱,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不想聽話也要聽話,想要點頭,脖子上當即一陣劇,他惱恨地咬咬牙,只有不情願地「嗯」出了一聲。
陸懷笑了笑,對他道:「其實從當年參與將我送入宮中的其他人的口中,我已經基本知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為了驗證一下師父的誠意,就請師父將當年是如何與我的嬸娘,也就是陸仲德的妻子陸錢氏勾結在一起,又是如何知曉陸錢氏對我做下的種種令人髮指的惡性,編排好說辭,將我矇騙入宮的經過也說一遍。
若是與那人所言並無二致,那麼我便能相信師父幫我的誠意。若是有所出入,那麼該人現在就在一樓等候,我就不得不請二位對質一番了。到時候若是證明師父再騙了我一次,那麼我就不會再相信師父的話了。相信師父明白我的意思。」
王景聽了這話,心中就是一凜。他根本不知道這座小樓里還關著別人,而且他分明記得,當年知曉此事的其他人都已被陸仲德秘密處理掉了,怎麼可能會有漏網之魚存在呢?
王景多年鑽營不可告人的秘密營生,本來不懼威脅,然而割喉一事給他的衝擊太過強烈,如今在他心中,陸懷便是一個少有的說到做到,心狠手辣之人。
他不敢懷疑陸懷的話,就不得不從自己知道的人中一一排查過去。這一排查,還真的讓他想起了一條漏網之魚。
當年知道內情的人,除了和他一樣多年經營此事的自己人,還有和他站在一條船上的陸錢氏、陸仲德與陸有富,以及陸錢氏身邊知曉內情的一位陪嫁媽媽,一個曾不小心撞破過內情的貼身丫鬟,還有那個親手廢去陸懷宗偉的捏按師父及其家人。
將陸懷送入宮中之後,他慢慢與陸仲德有了利益上的勾連,便提醒陸仲德將龐雜之人都清理乾淨了,只留下了陸錢氏和陸有富。
陸錢氏是陸仲德的髮妻,他那時還沒有如今一般心黑手狠,自然不忍心將她除去。至於陸有富這個老狐狸,早在他們開始動手滅口之前,就已帶著全家大小跑得無影無蹤了。
本身他又是陸仲德的叔輩,陸仲德也不想對他趕盡殺絕,便將他放過了。此後多年一直平靜無事,陸懷在宮裡又翻不出什麼水花來,他也就將陸有富這號人忘到了腦後,沒想到隔了這麼多年,到底還是在陸有富身上出事了。
真是該死!
想不起他來還好,一想起他來,王景就是心中大亂。然而,多年從事秘密的營生,不見棺材不掉淚已經成了他根深蒂固的習慣。他心中依然存著一分僥倖,希望陸懷找到的是那個捏按師父的家人,而不是什麼事都可能知道的陸有富。
他微微勾起了一個笑容,佩服地對陸懷道:「那位捏按師父的家人,可是不好找,也難為了在你背後幫你的人。」
陸懷一聽便知他是在做最後的試探,微微地笑了出來,慢慢地搖了搖頭:「可與師父對質的人怎會是那種無關緊要的人呢。其實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沒什麼必要再瞞著師父,現在正在一樓等候對質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叔公,當年陸家村的村長陸有富。」
他說完,對王景笑了笑,「師父與我叔公也是多年不見了吧,若是願意,我可以安排你們見上一面。」
「不必了!」王景立即道,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於激烈了,趕緊轉圜道:「我將當年的事都告訴你,讓你明白我的誠意就是了。」
真當面與陸有富那個兩面三刀的老狐狸對質,指不定還要被抖出什麼不能說的事來,還不如他親口說出來。
王景想了想,將不能透露的事情隱去,將聲音壓到最低,一句一停地對陸懷說出了當年之事的經過:「宮中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派出一批人到民間選拔適合入宮服侍各位貴主的孩子。
那年我到了你陸家村臨近的縣府,雇了車往附近的村子一一尋去,趕到你陸家村附近的時候,官道上倒了一棵大樹,我雇的馬車太大,過不去路,只好轉繞附近荒僻的土路。
便是這一繞,讓我撞到了你的嬸娘與那個為你捏按的師傅在樹林間激烈地爭執。那個長得歪瓜裂棗的男人想占你嬸娘的便宜,你嬸娘當然不肯,兩個人估計是以為不會有人過來,又都在氣頭上,將什麼都吵了出來,
我聽說你被廢了卵蛋,又生得極好,當時距離回宮的期限已然很近了,為圖交差省事,就動了與你嬸娘商量將你送入宮的心思,現身將那男人嚇走了。
你嬸娘巴不得擺脫你,與我一拍即合,哄騙你了見我之後,便帶著我去找了陸有富。許了他前程銀錢,又訴苦不斷,終於讓他簽了名扣了戳,又偽造了其他需要簽字的名字,送到了縣衙走了流程。
大概就是這麼個過程,再詳細的我也記不清了,你看看是不是能和陸有富說的對得上。」
他估計陸有富能知道陸錢氏夥同捏按師父對陸懷做過的勾當,但是未必知道他與陸錢氏相識的緣由,為了博取陸懷的信任,避免和陸有富當面對質,索性將他如何與陸錢氏相識的情形都未加隱瞞地告訴了陸懷。
想到陸懷最終的目的是要報仇,王景想了想,又補充道:「那個捏按師父和他的家人,還有另外兩個人都已被你叔嬸合謀害死了。你若想要報仇,離不開人證物證,我知道他們埋屍的位置,可以告訴你,只要你留我性命,放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