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第十八章 開玩笑吧
陸懷說到此間,忽然停住了。他的面色極為平靜,微微攥起的手卻泄露了他內心的情緒。哲安很想聽他繼續說下去,可他不敢催,只能屏住了呼吸,耐心地等陸懷自己平復下心中的情緒。
他沒有等太久,陸懷便繼續說了下去。
「兩年之後,每旬兩次已成慣例的捏按終於停止了。不過原因並不是小男孩已恢復得如尋常男孩一般健康,而是按摩師傅判定他先天不足太過嚴重,再進行下去也於事無補。
對這個結果,小男孩感到很失望,不是對兩年的咬牙堅持最終卻毫無所獲感到失望,是對他自己感到失望,他很想與娘親說說心裡的難過,可是他不敢。
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個沒用的人,甚至是一個沒用的怪物,他很怕他的娘親知道了此事便從此對他失望,從此不再疼愛他。他已經失去了父親的關懷,再不能連母親的疼愛也失去了。
他咬著牙,將所有的心事都藏進了肚子里,並央求家中唯一清楚此事的嬸娘幫他保守秘密,不要讓他娘和其他人知道。他的嬸娘同意了,接下來一年多的時間,她真的沒有同別人泄露一個字,小男孩還是他娘親眼中健健康康的好兒郎。
你不知道小男孩對此有多高興,有多感激他的嬸娘。在他那小小的心裡,他的嬸娘就是這世間除了他的親娘以外最好最親的人。他甚至在心中立下誓言,來日若能出人頭地,一定要好好報答嬸娘為他所做的一切!
但他的嬸娘為他所做的不止於此,幾個月後,她的嬸娘帶著他去見了一位清瘦而和藹的男子。
男子告訴他,這世間有一處地方,裡面有許多和他一樣與眾不同的人,但他們雖然也和常人不同,其中的一部分人卻憑藉自己的努力,達到了正常男子也可以達到的成就,甚至還達到了正常的男子遠遠無法比擬的成就,成為了讓整個家族的人都風光無限的榮光。
小男孩沒有太過高遠的夢想,他所盼望的,只是自己能夠達到正常男子可以做到的程度就好,不會被別人當成異類去看就好。這個清瘦和藹的男子對他所說的地方,簡直是他夢寐以求的地方。
於是,在男子問他是否想去的時候,小男孩毫不猶豫地說了想。然後小男孩就被留下了,被安排在一個小房間里住了兩天,就被男子帶走了,帶去和另外三個孩子碰面,一塊兒去向他夢想中的地方。
他離開得很安心,因為男子說,他會好好照顧他,如果他後悔了還可以隨時回來;而他的嬸娘則答應他,會同他的娘親好好解釋,讓他放心地跟著男子去完成他的願望。
因為是嬸娘帶他去見的人,小男孩對男子的話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滿心憧憬又滿心慷慨地相信自己做了一個最正確的決定。他告訴自己,到了那裡以後,不論遇到多少困難和阻礙,都要克服,都要堅持住,除非達到自己的目標,否則就不可以回去見娘親。
很快,他就遇到了第一個困難:想要去到夢想的地方,他要先徹底去掉自己的無用之處,而那個過程,會讓他痛不欲生。
為了實現夢想,小男孩咬緊牙關扛過了整個過程。終於到達夢想中的地方之後,現實的情形卻與小男孩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可是小男孩最痛苦的卻不是想象與現實的落差,而是……他永遠不可以再回家了。」
陸懷說到此間,又一次停下了。
凈身的過程,他不過是一語帶過,卻讓哲安心有戚戚,不可控制地想起了那個過程。
那個過程,痛不欲生,卻沒人在乎。一開始就兩三天不給吃食,等餓得身子徹底空了,就灌一碗不知道是什麼做的、聞著臭哄哄的水,迷迷糊糊之後,就讓人抬到了特製的床上,什麼都不真切,只有烤刀子的火,在一旁亮得驚心。
刀剖開肌膚之後,緊隨而來的斷子絕孫的痛楚,每一瞬都能痛到骨子裡去。可是嘴裡被煮熟的雞蛋堵住,叫不出,四肢被狠狠地壓著,動不了,就只能眼睜睜等著操刀的師傅擺弄完,處理好。
等師傅確定了人沒有疼死過去,也不會疼得瘋了去咬舌頭,嘴裡的雞蛋才會被摳出去。然後人就被丟到密不透風暗無天日的房間里,躺在草堆成的床上,一個人孤零零地一個瞬間一個瞬間地熬過刻骨的疼,熬到結痂了,人還沒死,就算有希望進宮了。
可是進了宮也不見得就是什麼好事,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人欺人,人害人,宮裡最不缺的就是這些骯髒事兒,挨了那兩刀沒死,進了宮也不見得就能活下去。
哲安真不懂,陸懷的嬸娘那麼疼他,怎麼能舍下讓他進宮。是因為蠢嗎,以為宦官沒有□□,所以陸懷擠在裡面,先天不足也不會讓人笑話?還是因為無知,不知道宮裡水深心黑,就覺得沾了「皇」字就風光了?
真是人頭豬腦。哲安翻來覆去想了半天,怕傷了陸懷對她的感情,只能在心裡這麼不忿地說一句。他忽然明白了陸懷今天為什麼失控了,原來是想到了這個坑了他的蠢人和這些舊事。
他這般想著,忽然聽陸懷說:「我今天出去,見到我叔父了,他特意趕來告訴我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陸懷說完舊事,忽然和他說起這個,讓哲安整顆心都懸起來了,屏住了呼吸問他:「不會是和你娘有關的吧?」可別是他娘早都死了,他好不容易能出宮了,可就這點念想了,要是絕了,他都想替陸懷把他嬸娘劈了!
「有關。」陸懷看著他道:「我娘不知道我入宮了。」
「啊?這怎麼可能?」哲安被這消息驚得瞠目結舌,他忽然想起什麼,一把抓住陸懷的袖子:「你嬸娘不是答應和你娘解釋嗎,她是怎麼說的?」
陸懷唇邊又泛開一點笑意,對他道:「他們對她說我是被一個將軍的幕僚看中了,帶去做了人家孩子的書童,為了圓這個謊,這麼多年他們全家人都一起在瞞著。」
「這借口……簡直編得不合情理啊!你娘會信?」哲安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原以為只是一個嬸娘人頭豬腦,合著他二叔一家都是這樣。一家人都蠢成這樣,也是不容易!
「娘親信不信,我還不知道。不過你猜,我今天碰到了什麼事?」陸懷臉上的笑容又多了一分,好像遇到了什麼喜事,讓眼下這些混亂的事都變得不值一提了。
哲安正為他煩擾,忽然見他笑得這般開心,匪夷所思地擰起了眉頭,「什麼事?」
「我去看秀珠母女,碰見了上回見到的王張氏,還有她的小孫子。小孩子不懂事,總好去捏自己的命根子,王張氏擔心他給捏壞了,把他狠狠地訓了一頓。後來我回了宮裡,去內官監看了看張舉,順便翻了翻自己進宮時的憑證,發現保薦書上的三個名字很像是一個人寫的。你說,今天是不是有好些奇怪的事一下冒了出來?」
「一個人寫的?這東西不是要三個人寫嗎?」哲安奇怪,更奇怪陸懷忽然去內官監翻這些東西幹什麼,王張氏訓斥小孫子,又有什麼可新奇的,怎麼還在這個節骨眼上特意拿來與他說。
他不解地看向陸懷,隱約感到他笑容里的悲愴,頭腦里靈光一閃,有些脈絡好像啪啪地一下就連通了。連通的那一剎那間,哲安出了一身的冷汗,臉色也陡然變得鐵青。
「我操他姥姥的!好歹毒的婦人!好歹毒的一家人!」徹底想明白之後,哲安彷彿感到五雷轟頂,眼睛瞪得如銅鈴大,一下子從凳子上竄了起來,滿身滿心都是不敢置信,整個身體都在氣得發抖。
許久之後,才能咬牙切齒地說出話來:「這幫損陰德的狗雜碎,他們竟然將你!將你——」
將你變成了一個廢人不說!還要你感恩戴德地把他們一家供在心裡!
哲安緊緊地咬住了嘴唇才能讓自己沒有對陸懷說出這些話。他悲憤地看著陸懷,終於明白他今天何以會那般失控了。眼眶裡迅即被蒙上了一層霧,轉瞬之後,這霧又聚成了珠子,噼噼啪啪地從眼眶裡滾了出來——他視若珍寶的人,竟然被那歹毒的一家子活活弄成了廢人,弄得他母子天涯兩隔不得相見,還騙了他滿心滿意的信任和感激!
哲安感到胸腔積聚了一股滿滿的惡氣,就要將他炸開了。他無法忍受,自己最在乎的人卻被人欺辱毀傷至此!一種天崩地裂的感覺席捲了他,強烈的報復意衝破了他的理智!
他要報復,要弄死那一家子人,要讓他們也嘗嘗他心愛的人忍受過的一切,要讓他們一家也嘗嘗骨肉分離,生不如死的感覺!
他怒不可遏地攥緊了拳頭,一屁股坐回凳子上,抓緊了陸懷的手腕,目眥欲裂地對他道:「陸懷,別留情,弄死這一家狗雜碎!我幫你!」
哲安通紅的雙眼,看得陸懷結了冰的心柔軟了一角,臉上也要掛不住了笑容。他就知道,這世上若還能有一個人對此感同身受,那一定就是哲安了。
他偏開頭,不欲再讓脆弱佔了上風,深深地呼吸著,努力維持著臉上的笑意。
哲安看著他這般為難自己,眼淚就是掉得更快了,他用力地晃了一下陸懷的手臂,破了音地對他大聲說:「別他娘的笑了你!難受就痛快地哭一場,在我面前你還怕什麼,哭完了心裡舒坦,再找人千刀萬剮了那一家禽獸,報仇雪恨!」
「哲安。」陸懷心中動容,聽到此間,卻是心神一震,輕輕地掙開了哲安的手,快速眨了眨眼,深呼吸了一下,一瞬將強行將所有的情緒都壓了下去,轉頭看向他:「除惡務盡,我們不可衝動行事。」
他深呼吸了一下,眼中翻滾的情緒漸漸淡掉,慢慢只余深沉和剛毅:「此仇此恥,我誓必報。他們毀我父親一房血脈,讓我與娘親天各一方十餘年盡孝不得,蒙蔽我欺騙我,將我當這世上最傻的傻瓜來愚弄,我絕不會對這樣的人留情。我要報仇,也必須有你助我一臂之力。
但是這事須得從長計議,你仔細想想,這事不是我二叔一家人就能做到這麼簡單。如今十幾年過去了,我二叔尚且只是個最普通的人,都從籍籍無名的小商賈做到了一方富商,當年參與的其他人如今又會是何等身份?
我們若不將這件事中的關竅、人與事都一一查清楚,輕舉妄動,只會打草驚蛇引來橫禍。」
見哲安還是憤憤不甘,想要泄恨了事的樣子,陸懷就擔心他衝動行事,撞到危險里。他緊緊地攥住了哲安的手腕,用心良苦地勸他:「我已經失去了最信任的家人,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信任的朋友了,不要讓我再失去你了。答應我小心行事,等我查明了一切,再將那些害我的人斬草除根,一網打盡,好嗎?」
哲安一腔失控的怒火,聽了陸懷這一番話,就像是被揚上了一把沙子,陡然滅去了不少衝動。他的一顆心都因為陸懷的那句「不要讓我失去你」而砰砰直跳。
陸懷都這般說了,他哪裡還能不答應呢。他低下頭,掩蓋住眼裡不合時宜的微小喜悅,極為輕柔地道了一聲「好」。
陸懷聽他前後說話之間忽然發生這般巨大的變化,不由反思是不是自己將話說得重了。哲安覷到他若有所思的神情,趕緊擦擦眼淚,轉移他的注意力道:「你現在可有什麼頭緒嗎?想怎麼查當年有哪些害你的人?」
「嗯,我想分兩條線去查。」陸懷被他叫回了思緒,放過了他剛剛突兀的異樣,一手輕搭在另一隻手上,繼續道:「我二叔那邊,我去查,宮裡這邊,就拜託你去查。」
「宮裡?」
「對,陸錢氏處心積慮地害我,搭上那個外出選人的宦官王景必不是偶然。回想王景對我說的話,也像是知曉些內情,有意哄騙我同他入宮。但我想不出他為何會甘為陸錢氏冒此大不韙,我覺得這裡面可能有些我們不知道但是卻很重要的關竅。」
「好。我一定幫你查清楚!」哲安斬釘截鐵地應下,感覺這事變得超乎他意料得複雜,不由得有些擔心陸懷以後的處境,不由勸他道:「宮外不比宮裡,想要加害於人有諸多不便。你出宮去了,可要多防備著一些,我看你最好先多雇幾個護院打手之類的,不然總是不放心。」
陸懷長舒了口氣,看向外面殘陽如血的天色,眼中的神情悠遠而剛毅:「現在還不至於到那般田地,真到了那般地步,宮內宮外都是一樣的。」在這宮裡待久了,骯髒事看得還少嗎,再厲害的人都放馬過來吧,他無所畏懼!
哲安看著陸懷這般神情,心中也愈發蠢蠢欲動。他是見識過陸懷的厲害的,他相信只要他想,就一定能將那些害他的人通通挖出來,血濺三尺!是何身份能怎樣,就算是比天還高,那也要把天捅個窟窿,將之弄下來!
哲安在心中熱血沸騰,忽而聽到陸懷問他可認識御用監的安心,側目看他:「怎麼突然打聽起他來?你修宅子想找他幫忙?」
「不是,」陸懷搖頭笑笑,「你了解他?」
「了解談不上,不過這個安心還算挺出名的。」哲安將手攏進了袖子里,繼續道:「他有一手雕工絕活,連御用監里供職了幾十年的老師父都嘖嘖稱嘆。」
「為人怎麼樣?」
「人?譚印看人眼睛比我毒,他對這小子的評價是,『人精』,『深不可測』。我看安心,倒是沒譚印感受得這麼玄乎,但也覺得這小子絕不簡單,看著像一張白紙,實際誰知道他心裡是個什麼樣的。」
「誒我說,你突然打聽起他到底是幹什麼啊?」安心長得可挺好看的,哲安知道陸懷應該沒那種心思,可是聽他頻頻打聽起他,也不由往歪想了起來。
「哦,」陸懷笑笑,「偶然聽說他也要出宮了,覺得他是個聰明的,想收到身邊做個幫手。」他說得隨意,心中卻琢磨起之前安心的一言一行來,想了一遍,還是覺得沒什麼漏洞。
哲安聽了,卻連連擺手,「我勸你算了吧,譚印識人的眼光堪稱一絕,他那般評價安心絕對有他的道理。那小子絕不簡單,而且從前又不認識你,到你身邊能真心真意地聽你的話嗎,我覺得你還是不要放一個這麼不好控制的人在身邊了,接下來的情況夠複雜了。」
「先試試吧。」陸懷嘆了口氣,「聰明人至少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會做傻事,我現在太需要這樣的人了。」
哲安想再勸他,也覺得他言之有理,想了想,還是沒說話了。他與陸懷沉默相對,想到再過幾日,連這般沉默相對都將永遠沉默過往,心裡就忍不住又難過起來。十幾年都在一塊兒,從此真的要分開了嗎?
陸懷察覺了哲安的不對,心下也有些悵然。他知道,自己離開之後,哲安定然是他們之中更加孤單難過的那一個,有心哄他,便提起了過往的趣事。
「還記得剛開始的時候,你看我不喜,總用些小手段捉弄我嗎?有一次竟將綠毛蟲放在了饃饃里給我,呵呵。」
「哎呀,你提這個幹什麼!」哲安見陸懷拿此事笑他,微微有些著惱,往陸懷的吃食里放蟲子幾乎是他做過的最後悔的事了,幸虧陸懷沒吃下去,不然他可要撞牆了!
不過惱歸惱,想起曾經那些有趣的時光,他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回嗆道:「誰讓你那時候總是一聲不吭的,像個小老頭。」
兩人在這樣的時候說起過往,便都停不下來了。他們心裡都知道,一停下,便是真的要永遠失去了,一直說到入夜,說得口乾舌燥,都還是不願停下來,陸懷乾脆就著興緻,打開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與哲安一醉方休。
後來不知幾時睡去,睡夢中陸懷似乎聽到哲安頻頻喚他。他頭腦昏沉,分不清是夢是醒,口舌麻木,想要說話,卻半天沒能發出聲音,正要再試,就感覺身側一滿,哲安依偎到自己的懷裡,枕到了自己的手臂上。
他柔軟的唇似乎就擦在他耳邊的肌膚上,也聲音好像天外飛來,輕輕幽幽,又遠又近地飄進了他的耳朵里。
「陸懷,出宮了以後娶個媳婦吧,找個知道心疼你的人,你的心裡太苦了。只可惜我不是女兒身……」他聽到哲安嘆了口氣,「不然我一定不會讓你跟別的女人在一起。我一定會隨你出宮去,嫁給你,把你放在心尖兒上疼,用剩下的一輩子來寶貝你。」
這般肉麻而露骨的話從哲安的口中真心真意地說出來,陸懷只覺得,是他自己做了一個荒謬的夢。可是接下來,唇角上傳來的溫熱觸感卻是那般真實!
陸懷感覺整個人像過了電,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哲安親了他?!這,這真的是真的嗎……
哲安撐起身體,幾縷髮絲蓋在了陸懷的臉上,他隔著那些髮絲,輕輕地用指尖擦過陸懷美好的薄唇,看到他睡得那般香沉,忽然感到一股絕望的悲傷:「我真是膽小,連你這般睡著都不敢真正放縱一次。」他哽咽起來,無法再說下去,最後看了一眼陸懷在夜色中的睡顏,便逃也似的離開了他的房間。
關門聲響起,陸懷的頭腦里則好像炸開了一道雷。
也不知是因為宿醉還是因為哲安,陸懷只覺得頭劇烈地疼了起來,忍不住扶向了額角,心中長嘆了一聲:老天,你是再跟我開玩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