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蘇毓早有預感, 但真聽到這樣的言辭還是心口一跳。


  她抬眸看向徐宴,徐宴起身走到蘇毓的對麵。低頭往桌麵上一看,是一幅萬裏星河的夜景圖。蘇毓似乎很擅長畫各種綺麗的風景,每一幅都令人心曠神怡。畫尚未完成, 但已清晰可見輪廓, 徐宴伸手將蘇毓指尖的一點朱砂擦掉, 緩緩開口道:“此事說來話長。”


  他牽著蘇毓的手將人拉出來, 兩人去到內室的茶幾旁坐下。蘇毓看了一眼跟過來的徐乘風, 還沒開口,徐宴便道:“不必瞞著, 這樁事兒他已經知道了。”


  徐乘風梗著脖子狠狠地一點腦袋,一臉的自豪:“我比娘先知道!”


  蘇毓捏了一把他的肥臉頰,蹙起眉頭來:“說說吧,到底怎麽回事兒。”


  自從她懷孕以來, 便與外界斷了聯係。尤其深處後宅大院, 門庭森嚴, 連小道消息都傳不進來。蘇毓與世隔絕了這麽久,也很想知曉外麵到底發生了何事。


  斟酌了片刻,徐宴將當初白皇後寫給他的那封信言辭精簡地與蘇毓娓娓道來。


  白皇後與白清樂的糾葛他沒多說,畢竟那些是他的猜測。但依蘇毓的聰慧,他淡淡提了一句, 晉淩雲的身份成迷。蘇毓便自動延展, 猜到了些什麽。她人在後宅確實是消息閉塞, 但蘇家身處權利中心。當今聖上的行事作風, 從蘇家長輩的隻言片語中, 蘇毓多多少少還是窺探出一點端倪來的。


  說到這徐宴頓了一下, 沉聲道:“娘娘的意思, 讓乘風去當這個儲君。”


  蘇毓心裏冷不丁地一咯噔,倏地抬起眉頭。


  “當今聖上子嗣眾多,記入玉蝶的皇子有十三位。但二十四年前的巫蠱案,十五年前的鳳溪閣失火,六年前的後妃私通,受牽連被打入冷宮的妃子皇子並不在列。而當今聖上好美成風,最是貪戀美色。除了這些已有名分的宮妃不論,後宮貌美宮婢無數。在位多年,沾染的女子數不勝數。皇後娘娘掌管後宮多年,”徐宴淡淡道,“若想從中做文章,大有可為。”


  “你這話是何意?”蘇毓眸光一閃,抬眸盯著徐宴,“你同意了?”


  “是。”


  蘇毓的臉色瞬間沉下來。她盯著徐宴,頭一次用如此嚴厲的目光盯著他。


  事實上,與徐宴相識這一年多的時日,蘇毓自然知曉他並非表麵那般淡泊致遠。這幅淡漠的皮囊之下野心勃勃。誠然,有野心並非壞事,一個人若無野心,自然不會做出出眾的成就。但是,徐宴那般穩妥的人,決定走這種混淆皇室子嗣的路便有些腦筋發熱了:“宴哥兒,你何時變得如此經不起誘惑了?”


  徐宴一早料到了蘇毓會有如此反應。此時對上蘇毓的冷臉,倒也沒有太多驚異。


  “毓娘,並非是我利欲熏心,而是若不事先做好準備,往後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徐宴幽幽地歎了一口氣,看向睜大眼睛看著兩人的徐乘風,“罷了,乘風,你先回自己屋子,爹有事要與你娘說。”


  “可,可是爹,你剛才還說……”小屁孩兒不想走。他長大了,為何不讓他聽?


  徐宴臉色一冷:“回去。”


  親爹一冷臉,徐乘風頓時不敢狡辯,嘟著嘴便蹬蹬地開門出去了。


  人走了,徐宴緩緩起身走到窗邊。他身量高看得遠,一眼將院子裏的場景盡收眼底。粗使的仆從們在院子裏灑掃,楊桃錦瑟幾個屋內伺候的人在廊下門前站著。徐宴抬手關了窗戶,轉過身才開口道:“毓娘,這段時日你悶在屋中,看過不少我帶過來的書籍。想必已經看過大曆通史了。”


  大曆通史,她自然是讀過。抬眸看向背對著窗戶站的徐宴。


  “大曆建朝才將將一百六七十年,傳到武德帝隻不過是晉王室的第三代。”徐宴嗓音壓得極低,“如今朝野看似穩固,四海之內歌舞升平。但到底如何,怕是隻有身處其中之人心中知曉。武德帝耽於享樂庸碌無為,政務上毫無建樹。朝中是內閣諸位在主理朝政,邊關則由兩位有從龍之功的異姓王鎮守。西北南陽王盛戰,手握四十萬西北悍將,西南汝南王曹金,手握五萬東胡營兵力……”


  光從窗外照進屋子,薄薄一層地披在徐宴的肩上。他本就是個高大的身量,此時逆光的影子照下來,顯得咄咄逼人:“但你可知大曆統共有多少人口?版圖如何?可看過《大曆水經注》《大曆律法》?”


  她隻看過《大曆律法》,蘇毓的心髒撲通撲通跳起來,搖了搖頭:“你細說。”


  “大曆登記在冊人口不過八百五十一萬戶,若每戶出一人,統共不過八十五萬的兵力。這不過估算,實際是否如此,還有待查驗。但可以肯定的是,”徐宴嗓音清淡得仿佛天外飄來,依舊冷冷清清,“大曆的兵力光南陽王一家便占去一半。”


  “南陽王是長公主的夫家。”再閉目塞聽,這件事蘇毓還是心裏有數的。


  “是,”徐宴抬眸,“但,晉淩雲在半年前殺死了盛成玨。”


  蘇毓:“……”


  “……為何沒有一點風聲傳出來?你知曉,意味著娘娘也清楚。”如此重要的人死在了晉淩雲手中,不可置信,無法理解。蘇毓憶起前段時日晉淩雲當街強搶徐宴之事,不僅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還能依舊逍遙地肆意妄為。頭一次對這位長公主的受寵有如此深刻的認識。


  徐宴聞言一笑,諷刺不已:“當今聖上甚是愛重這位公主殿下,做主將事情全部瞞下來。”


  蘇毓:“……”第二次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為了保住一個公主,一件危及國家安穩關乎天下百姓的大事居然如此兒戲,這當真是一位掌握天下蒼生生死大權的帝王能做出來的?蘇毓都驚呆了,就算再疼愛女兒,這般做也略顯過了。況且武德帝是鴕鳥投胎麽?將腦袋埋進沙子便能當做一切便沒有發生?蘇毓有種天雷轟轟的荒謬感。


  “娘娘呢?就這般放任不管?”這件事一旦捅出來,可能會天翻地覆。


  徐宴吐出一口氣。


  屋內陷入了趁機。


  蘇毓低著頭,將所有的事情串聯起來。這樁事是長公主一人所為,武德帝卻拖著大曆的安穩為晉淩雲保駕護航。稍稍想一想,蘇毓頓時明白了白皇後的心思。隻是,即便將乘風推到了儲君之位,作為長公主名義上的母親,正宮與這件事也脫不開關係……


  “這是我的錯,”徐宴道,“皮相招惹禍端是我所始料不及的。但事已至此,再避諱也躲不過。”


  “長公主因先前之事被娘娘當眾叱罵,依她的秉性,必定對你我懷恨在心。不,或者該說,因娘娘對徐家的厚愛,她早就盯上了你。換言之,毓娘,你的身份早晚會暴露。咱們一家不管如何退,都逃不過,終究會被卷入這場紛爭。”


  徐宴幽幽地吐出一口氣,“如今趁著局勢尚未分明,隻有掌握主動權方可立於不敗之地。”


  “我想想,我想想。”道理蘇毓如何不懂?隻是貿然得知如此多消息,她太過於震驚。


  事情怎麽不聲不響地走到了這一步,蘇毓是始料未及的。原以為長公主當街搶人不過一場社會階級壓製下的恃強淩弱,沒想到牽扯到如此多的密辛。


  蘇毓眉頭皺得打結,回憶起原書的劇情。


  這便是讀者視角的問題,蘇毓所知道的世界都是從甄婉的眼睛看到的後宅和圍繞著古代版貴婦交際的日常瑣碎。通篇隻詳細地描寫了甄婉追逐徐宴從金陵追到京城的少女情思,與後來被毓丫詆毀的種種風波。到後來以繼室的身份磕磕盼盼嫁給徐宴,相夫教子,慢慢夫妻相濡以沫……


  換言之,透過甄婉的視角看到的外界變化都是碎片化的。


  蘇毓努力從這些碎片裏提煉內容,拚湊出一個大概的世界。原書中徐宴雖然也是今年入仕,但並未被卷入政黨之爭。他從科舉狀元及第到後來位極人臣,朝堂很穩固,異姓王發兵京城的情況並未發生。徐宴從頭至尾輔佐的皇帝一直是武德帝。但這會兒蘇毓想起來,原書之中似乎與如今外麵為立儲一事鬧得風聲鶴唳不同,皇後雖是蘇氏,但至始至終武德帝都沒有立下儲君。


  甚至於,未來沒有禹王這個人。後宮的皇子死的死殘的殘,蘇皇後也變成了一個膝下無子的孤寡皇後。


  是什麽原因讓立儲這件事不了了之,來勢洶洶的禹王為何死於非命,蘇毓不清楚,但思來想去可以肯定一件事。武德帝雖庸碌無能,卻不容許任何比他強的子嗣覬覦他的帝位。


  這麽看來,當真到了被逼到不得不立儲的一日,武德帝立幼不立長的可能性極大。


  若乘風再出生卑微,身後無父母親族幫襯。因著某些特殊原因被賢名遠播的皇後認到膝下,占了嫡子的名頭。隻要前朝再步步緊逼,年幼的乘風就是個他對毫無威脅又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最佳選擇。


  蘇毓擰著眉頭,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原書中提到了長公主卻沒有提到三皇子。長公主的命顯然比三皇子硬……想到此處,電光火石,蘇毓突然想到了一個不合邏輯又意料之中的可能。難道說,武德帝讓三皇子頂了長公主的包?一個皇子賠命給盛成玨,才足夠有分量堵住異姓王的嘴吧?


  細想想,原書中提到長公主確實是沒有駙馬的。長公主聲名狼藉,但過得一直放誕肆意。


  蘇毓打了個寒顫,覺得荒謬。但自古以來曆史上荒誕的皇帝數不勝數,武德帝做出這樣的事情似乎並非不可能。畢竟能正宮所出的子嗣換了情人女兒之事的人,不能以常理推斷。


  “乘風怎麽說?”蘇毓沉吟許久,問道。


  徐宴沒說話,隻是開了窗戶,就見一小孩兒正蹲在窗戶底下仰頭衝他爹眨眼睛。


  “進來。”


  小屁孩兒嘟了嘟嘴,蹬蹬地跑過走廊,推門進來。


  “乘風你願意麽?”徐宴低頭問。


  小孩兒拽著蘇毓的裙擺,奶奶的嗓音吐出了令人震驚的話:“娘,我會成為一個好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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