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徐乘風自能說話起,便是徐宴親自帶在身邊教導。這幾年,徐宴聽到的別人說徐乘風都是誇讚聲。


  他雖常常自謙,卻也一直以自己教出一個聰穎知禮的兒子自傲。這還是頭一回聽到旁人如此辛辣的指責徐乘風,而這個人還是兒子的親生母親。提及此,徐宴不由臉上火辣辣的。有些難堪。


  他臉沉下來,拉著徐乘風便去了書房。


  不一會兒書房那邊傳來小孩兒認錯的聲音。蘇毓就沒管,端著藥一飲而盡。這藥一下肚,雖然苦,但一股熱氣就湧上來。蘇毓含了塊糖在嘴裏,轉頭給自己做晚飯。


  灶台的火還是著的,她將藏起來的幾個野雞蛋拿出來。煮了飯,又抓了把小蔥,炒一盤小蔥蛋。


  菜端上桌的時候,徐乘風正站在門邊兒哭呢。他一雙紅彤彤的大眼睛瞪著蘇毓。不知徐宴是怎麽教的,這會兒到是沒再大呼小叫地對蘇毓不敬了。


  他站在門邊兒,徐宴不知在做什麽,人還在書房沒出來。他在門邊站了會兒,又進來。小孩兒年紀小忘性大。沒一會兒就不哭了,繞到桌邊看著蘇毓。人還沒桌腿高,眼睛卻很利,一眼看到桌上擺著好吃的。於是也不說話,鼓著腮幫子委屈巴巴地盯著。


  徐乘風:“我肚子餓了!”


  蘇毓不搭腔,當沒看見,慢條斯理地吃自己的飯。


  徐乘風眼巴巴地等了一會兒,見蘇毓不搭理他,他腦袋一扭,蹬蹬地跑出去。


  蘇毓看了一眼,沒聽到開院門的聲音,就沒管。


  老實說,雖然剛才跟徐宴說的話有誇張的成分在,但蘇毓心裏清楚,毓丫的這具身體虧損得確實很嚴重。長期的營養不良,造成頭發稀少幹枯,眼白渾濁,膚色黑黃。沉重的勞作和含胸縮背的習慣又造成了嚴重的頸椎問題和骨架錯位。


  聽著好像都是小毛病,但積沙成塔,久了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不過蘇毓沒打算一口吃成個胖子,解決所有的問題。她現如今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補充營養。然後再不傷及骨頭的情況下,其次才糾正體態。


  收拾了碗筷,蘇毓又去燒了一大鍋水。


  別的她都不著急,但晚上一定得洗澡。在大冷天的,沒暖氣沒電熱毯的古代農村,洗個熱騰騰的熱水澡更有助於睡眠。


  灶下火沒全蓋滅,留了點火星子。隻要稍微弄一弄就能著。蘇毓心道,稍微燒一下就有水,便不管了。所以,她洗完澡地就躺倒了。


  徐宴從書房裏出來,已經不見蘇毓的人。問了徐乘風才知蘇毓進屋去了。


  夜越來越深,門外的寒風呼嘯。冷氣從門裏竄進來,直往人衣裳裏鑽。徐宴拎著煤油燈進屋,順手合上了門。這大三間的主臥是沒有房門的,隻用厚厚的破衣裳料子縫製了一個簾子遮下來。徐宴掀簾子進屋,屋裏黑洞洞的。他將煤油燈擱置在桌上,扭頭就看到靠牆的炕上隆起一個背影。


  抬腿走過去,蘇毓已經睡熟了。


  徐宴:“……”自小到大,他還沒受過這等待遇。


  以往毓丫都是先伺候了他們父子倆,再裏裏外外收拾一遍。洗漱後還得回屋縫縫補補一番,等他差不多睡下了才去歇下。偶爾天涼,還要送一碗蛋羹給他補身子。徐宴還是頭一回在家被冷落,別說蛋羹,就連洗漱用的熱水都沒有。


  靜靜地看著炕上的人,那人一動不動,睡得很是香甜。


  他有些不習慣,但也沒說什麽,罩著燈又出去了。


  徐乘風早已困得睜不開眼了。他還是個孩子,年紀小,覺多。若是平日毓丫敢這樣,他定然要發脾氣吵鬧的。不過今日才被父親狠狠教訓過,他此時不敢吵鬧。


  揉著眼睛,他跟屁蟲似的巴巴地問徐宴:“娘呢?她不去給我們燒熱水嗎?”


  徐宴看了他一眼,自己提了個水桶去井邊,提水來燒。


  十來年沒做過活兒,徐宴的那雙手每日隻需做做文章寫寫字,仔細算來,還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金貴公子。不曾親自做過也沒在意過日常瑣事,也是運氣不好。他這會兒搗鼓爐子,幾下一搞,徹底蓋滅了火星子。


  徐宴:“……”他今日才發覺,生火也不是件易事。傍晚那會兒生了火還煮了稀飯,純粹是碰了運氣。


  重新來,那就得好一番折騰。不知是不是故意跟他作對,折騰好辦半天,就是弄不著。


  窗外的風越來越涼,竄進灶下擋不住寒氣。等徐宴生著了火,燒好水,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兒。


  這時候,徐乘風已經困得睡著了。徐宴看著撅著屁股趴在凳子上的兒子,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麽清楚毓丫的利索和能幹。毓丫每日出門做活,居然還能回到家洗衣做飯一樣不落,真的是能幹。


  心裏有些複雜,他將徐乘風送去側屋炕上安置,轉頭回到主臥門前又犯了難。


  老實說,自從徐乘風出世以後,他便再沒碰過毓丫。甚至一年也進不了主臥幾次。但毓丫落水傷了腦子這麽大的事兒,他作為相公不聞不問確實有些過。他攜一身水汽進了屋子。站在炕前猶豫著要不要躺下,然後就看到一隻腳不客氣地踢出來。


  鄉下的炕本就不寬敞,躺兩個大人剛剛好。但前提是睡姿規矩,不踢不打。徐宴看著炕上的人,蘇毓以非常不客氣的姿勢‘大’字型展開,絲毫沒給他留下腳的地方。


  徐宴:“……”罷了,毓丫如今也不認得他,還是回自己屋去睡吧。


  ……


  躺會床上時徐宴心中還有些納罕,怎地落個水就性情大變了呢?


  憶起往日毓丫沉默寡言,說個兩句話都磕磕巴巴的樣子。徐宴歎了口氣,變了性子也好,有精氣神了,人也鮮活了許多。子不語怪力亂神,徐宴雖覺出蘇毓脾性變了,卻沒覺得毓丫被人換了芯子。


  他歎了口氣,如今這模樣不像燒壞腦子,更像將腦子裏的水燒幹淨了。


  一夜無話,各自睡下。


  次日一天還沒亮,徐宴如常地早早起來讀書。


  說來,徐宴年紀輕輕便才名遠播並非沒有理由。徐宴自幼聰穎異常,天生過目不忘。自開蒙起便展露出與旁人不同的自律和專注。這些年在學業從未有過懈怠,日日早起讀書,無論酷暑寒冬。


  溫習了半個時辰,到了飯點兒往桌上一看。平日裏放吃食的桌上空無一物。徐宴有些恍然,這才從溫書中回過神來。憶起毓丫昨兒那陌生的樣子,徐宴不知為何笑了下。常年被人伺候慣了,這冷不丁得沒人伺候了,他還真有些不適應。


  合上書,徐宴搓了搓凍僵的手,起身出去。


  門一推開,白茫茫一片。昨夜不知何時又下過雪,院子裏又積了一層雪。越近年關,天兒便越發的冷。今日寒風又起,刮在臉上涼的刺骨。屋簷上的冰棱掛下來,天兒又冷了。徐宴下意識往灶房看,通常這個時辰毓丫都去河邊洗衣裳回來了。


  不過今日顯然沒有蘇毓的人影兒。雪地上一個腳印都沒有。不必多想,這人怕是還沒起呢。


  徐宴人立在屋簷下,一身青衣,清瘦修長的身影與皚皚白雪交相輝映,遠看著仿佛一尊活了的玉像。寒風拂動他鬢角的墨發,映襯得他一雙眼睛亮如星辰。左鄰右舍出來掃雪的姑娘婦人瞧見,不免都看得癡了。徐宴見慣不怪,遠遠地衝她們點個頭,踩著積雪往側屋去。


  徐乘風也是這時候揉著眼睛開了側屋的門兒,他迷迷瞪瞪地邁著小短腿跨門檻出來。昨夜被父親狠狠打了手板,睡前哭一頓,睡醒眼睛都是腫的。


  這會兒瞧見父親,又忙喊了聲爹,噠噠地跑過來。


  徐宴半俯下身替他整了整衣裳,牽著人去了灶下。昨兒傷了才子的自尊心,他一大早又來生火。父親燒火,徐乘風就遞柴。


  燒了滿滿一鍋水,父子倆洗漱過後就回到書房,一邊教學一邊等蘇毓醒。


  蘇毓一覺睡醒,已是日曬三竿。她還不知昨夜又下雪,隻覺得大早上這一會兒實在太冷了。手剛伸出被窩就冷的一哆嗦。在被窩裏賴了會兒,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當真昨夜的補藥有效,此時她覺得整個身體輕鬆了許多。她心裏一高興,一個鯉魚打挺爬起來去照鏡子。


  昨夜睡前塗了厚厚一層藥膏,此時麵上皴裂的凍瘡結了痂,已經不流黃水了。


  雖然不流黃水,但看著還是磕磣。蘇毓趴在鏡子跟前仔細看過,估摸著不受凍上藥的話,應當能在十天內恢複。而且毓丫的這張臉,除了凍瘡以外,還有點地包天的去世。常年用嘴呼吸,含胸縮背造成的。索性不算太嚴重,還能修複。


  心裏有了底兒,蘇毓幹脆不賴床了,穿了薄衫便開始在床上練瑜伽糾正體態。


  蘇毓是練過瑜伽和體操的。常年伏案的人,都有圓肩和頸椎問題。蘇毓曾為了糾正體態,在這方麵狠下過功夫。她不僅會瑜伽,健身塑性也很有一套。


  就在蘇毓在床上將自己擰成麻花,徐宴許久不見她出來,掀了簾子進來瞧瞧。


  然而剛踏進門就對上蘇毓冷汗涔涔齜牙咧嘴的一張臉。


  徐宴:“……這是在作甚?”


  蘇毓痛哭流涕,艱難地突出兩字:“正、骨。”


  徐宴:“……”


  這年頭還沒有正骨這一概念。但徐宴博聞強識,從字麵上清楚地理解了意思。原來精氣神兒是這樣來的,徐宴嘴角一抽。想想,丟下一句‘悠著點’,轉身走了。


  不管怎麽樣,萬事開頭難。


  蘇毓的第一次做矯正嚐試十分痛苦,但在半個時辰的自虐下,蘇毓明顯有感覺到身上鬆弛了些。僵硬的脖頸和肩膀,她感覺身體狀況得到了改善。心情好了,這會兒看父子倆也順眼了許多。於是早飯她便也沒吝嗇,將剩下的三個野雞蛋都煮了,一人一隻。


  此時拿著一個白煮蛋的徐宴心情是複雜的。


  徐乘風分到的蛋最小,嬌氣地翹著嘴要吵。被父親冷冷看了一眼,乖巧地閉嘴了。


  昨日才買的米麵,早上便吃的白米粥。蘇毓正琢磨著一會兒將藥材搗碎了洗頭,就聽到一旁徐宴開口。徐宴的嗓音當真是一大殺器,定力弱點的人都能被他迷得五迷三道。不過滅絕師太蘇博士很淡定,配菜喝著粥吃著蛋,聽得那叫一個三心二意。


  這次回來便不用回鎮上。臨近年關,學院昨日便已經結課了。再開學,是來年三月份初一。另外,徐宴抬起頭:“束脩的事你不必忙了。明年我便不去鎮上書院。”


  蘇毓一愣:“嗯?”


  “學院的書我早已看過了,先生們也沒有可教的。”徐宴說得隨意,“院長給了我一封推薦信,來年若無其他事,四月份去荊州城的南陽書院入學。”


  蘇毓眨了眨眼睛,徐宴這情況,是不是相當於提前被保送去了省會重點高中?

  這般蘇毓才想起來徐宴是秀才來著。十七歲的秀才,在古代算是鳳毛麟角吧……不過:“南陽書院不用教束脩?”


  “你不必擔心,”徐宴瞥了一眼蘇毓紅腫的手,垂下眼簾,“我自有主張。”


  既然如此,蘇毓就不操心了。


  吃晚飯,她放下碗就又開始歎氣:“昨日去醫館,大夫說我這身子骨啊,這些年實在傷得太厲害。本來女兒家便不能輕易凍著,夏日不說,冬日裏涼水冰水之類的都是千萬碰不得的。咱家貧困,與別人不能比。我這常年冷水裏淌過來淌過去的,凍得手傷了實屬沒法子想。可如今,再不注意點兒,怕是傷及根本。女人傷及根本往後是要生不出子嗣來的,這也便罷了,壽數也得短上幾年……”


  徐宴筷子一頓,看著她。


  蘇毓的臉上凍瘡好了許多。不流黃水,紅腫也消了些。此時皺著眉頭,瞧著到有幾分可憐兮兮。


  隻見她一臉的憂心:“我這手碰不得冷水的,碗筷怎麽辦,外頭那盆衣裳又怎麽辦哦……”


  徐宴嘴角又一抽:“……都放著,我來。”


  蘇毓抬眸看了他一眼,想下了,然後十分為難地點了頭:“那,就麻煩宴哥兒了。”


  徐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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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毓抱胸:別想了,本姑娘是不會幹活的。感謝在2020-09-13 20:52:36~2020-09-15 00:20:3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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