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春雷十一
皇城裏無波無瀾,一派平靜,像是一座密不透風的死城,鎖著的,是僅剩的活人。
五天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去了,她被關在房內,活動的空間極少,結界更加限製了她的行動,她隻能在狹小的空間裏,看著黑夜來臨,等第二天太陽升起。
沒有人來過,她像是被遺忘一般,丟棄在了昏暗的角落裏。
牆上隱隱顯現一道黑色聲影,寬大的黑袍將整張臉擋住,他在牆上站立許久,才從牆麵中脫離出來,慢步而來。
凝珠坐起,看著那處黑影走近,像是一道籠在一起的黑霧,影影綽綽,看不真切,又清清楚楚,那是個人,從身形看來,像是個男人。
他停在不遠處對著一片虛無張開五指,試圖將擋在身前的結界捏碎。是什麽人,來放她出去的?方要使力,倏地不見了。
另一道身影憑空出現,抬頭看去,竟是孟婆。
她背過身去,並不想看見她,全是騙人的,從一開始,連想救地府都是假的。
孟婆在身前一劃,輕而易舉的破了結界,知是自己做的不對,卻也沒做解釋,放下一碗飯,一疊菜,起身坐在圓木桌旁,仰麵靠著桌緣。
“吃點吧。”她道。
身後人抱膝埋頭,瞥了一眼腳旁食案,蒙住頭,不出聲。
“你不能餓死了,神尊在等你。”她回頭道,那一動不動的人,聽著她的話,緩緩抬起了頭,又說:“神尊沒事,玉湖關的將士也沒事。”
凝珠一頓,端起身旁的碗,狼吞虎咽起來,已經五天沒有進食,也不知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魯莽,夾了幾次菜,碗裏的飯已經空了,她急急端起菜碟,掃了個空,眼睛忽就濕了。
身後遞來一杯水,她鬆掉手中碟筷,落在地上晃晃顫顫,接住孟婆遞來的水,咕嚕飲下。
拿著水杯說:“你見到他們了?”
“嗯,他們一開始就潛伏在皇城附近,大概是身為將士天生的敏銳,五天過去了,他們也沒走,我隻好將他們送回去了。”
“謝謝。”她垂下雙眸,又沉默不言。
屋內聽到細細不明的風聲,仿佛能看見漫天落葉飄飛,塵土相歸,就算是見不到人的長廊上,此時也不再空蕩蕩。
“你沒有想問的嗎?”她又拿出往生碗,大口大口的喝個不停,當那苦到人骨子裏的東西,是什麽真的良藥一般。
凝珠仍不言,她自嘲的笑了笑,確實沒什麽好問的,她們如今是兩方對立的人:“我倒是真心想和你交友,對不起。”
前方高榻沿座,鳥雀成群,牆外枝頭偏生,也有孤鳥獨站,成圈飛舞的鳥群,不屑一顧,瞅著一朵牡丹的花心目不轉睛。
她輕輕說:“我想見顧晚。”
孟婆起身向她走去,往生碗似煙沙消失在她手中,她手腕一轉,朝向地麵,便出來一個灰色的漩渦,站在她身後,兩人瞬間不見。
滴答——滴答——
前方光線暗沉,深處傳出水滴掉落的聲音,腳下是一條石階,孟婆走在前頭,骷髏簪子發出的光亮,打在漆黑的石牆上,融在三千煩惱絲裏,落在不歸的繡花鞋後。
凝珠眼裏折射出綠色的光,印出的,是一片空洞,這會兒,不安的心像是不存在一般,胸腔裏聽不到跳動的聲音,她想起一樹銀葉下孤立的白衣仙人,攏袖輕笑,銀葉樹上掉下的樹枝化作瑤琴……
她蒙頭撞上忽然停下的孟婆,環顧四周,兩側都是鐵棍圍成的牢籠,角落處有一個小水池,牆上掛滿刑具,木桶滾在水池邊,沒流幹淨的水點點滴落,那裏還有一處空地,就在滿是刑具的牆麵前方,有十字架的木樁,綁著許多鐵鏈。
哪裏都沒有看見她想找的人,這隻是一處空牢房。
孟婆四處看了看,嘀咕了句:“怎麽回事?”
隻身向前走幾步,身邊一亮,穿過一道屏牆,身後傳來一陣大笑。
“哈哈哈!”
她猛轉頭,凝珠已經被人掐住脖子提在手心裏,又是那一身橘衣的春雷!
“住手!”她大喝一聲,金光做刃向她飛去,她將凝珠擋到身前,孟婆早有預料,雙指一動,一道金光裏砸在地上,又分出一道,直繞到她身後。
春雷往後一瞟,腳尖輕移躲了過去,落地之時,孟婆已到了她眼前,陰冷冷勾起一抹笑,抓住了她的臉,有光在手掌聚滿。
她丟開凝珠,從下劈開她的手,另一手直衝孟婆麵門,孟婆身子後傾,她追上來,又被她斜身奪過,反手抓住她的手,聽見一聲哢嚓的響聲,春雷痛呼一聲,斷了半條手臂。
孟婆輕蔑一哼,速度極快,她本欲脫身,奮力掙出斷臂,才脫了桎梏,一團金光就在她眼前炸開,她橫臂擋住,仍是被炸的連連後退,烏頭黑臉。
“墮靈小妖,也敢同我爭人!”她微帶怒氣,打的她毫無還手之力,便是殺她也不費吹灰之力。
春雷抱著斷臂咳了兩聲,不見為戰敗氣餒氣憤,站定身子後,竟笑容明媚,說:“孟娘娘道行高深,小人怎麽敢,隻不過是上頭說要賞她做小人的玩具。”
她看向前方,有恃無恐,孟婆回頭,隻見一身深藍衣的趙公公,他緩步走來,身形開始消散,飛離的煙塵下,是一身黑衣,寬袖大袍,高冠長發,劍眉橫飛,昂藏七尺,似笑非笑,眼中隻見煞氣,周身圍繞著一股強烈的威壓,從黑暗中來,帶來更深的黑暗,和他對視之人,定會跪在他腳邊瑟瑟發抖。
春雷瞥過孟婆,挪步走向凝珠,斷定她不會再插手,方走出一步,手中骨簪陡然射出,刺進春雷胸膛,變作一把長劍,提著她釘到牆麵之上,口中鮮血湧出,垂著兩條手臂,心中冒起一股怒火,麵目猙獰,又不能動彈。
孟婆單膝跪下,那人在她身前兩步停下,看了一眼牆上的春雷,才看向她,似乎在等一個解釋。
“孟婆參見冥王。”她低下頭,故意避開他的眼神。
他轉身走開,不滿哼道:“孟婆紫萁,不要忘了本王是看在誰的麵子上才一次次原諒你。”
“是。”孟婆起身,跟在他身後,那麵發光的牆從中間隱去,他負手而立,身側還站著兩人,他們身後是十字木樁,此刻,那木樁上已不單單是隻綁著幾條空鏈子。
凝珠踉踉蹌蹌起身,隻見那墨綠色衣袍上血跡斑斑,無一處完好,顧晚垂著頭,兩側發絲擋在他臉旁,隻看到蕭瑟的陰影,索命繞在黑白無常的臂上,黑色的長鏈像被馴服長蛇一樣,乖乖的等在一旁。
她掐著衣袖,滿眼淚光望向孟婆,指向顧晚:“你不是說他沒事的嗎?”
孟婆別開頭,冥王走向前一步,將她擋住,好心解釋道:“原來無事,你來了,有人想他有事。”
他看向春雷,手一收,那把長劍便從她胸口脫出,沒了固定,直接掉了下來。他拿住變回來的骨簪,插回孟婆發間,春雷稍作調息,拖著滿身狼狽,從後弓起五指,直衝凝珠右肩背而去。
寒風自她身後吹來,吹散兩邊頭發,她朝後看,對上兩隻明晃晃的眼。
孟婆眼光一冷,朝她斜去,手中幾乎同時握住一股勁風,眼見五指貼上不厚的衣衫,就要刺入皮肉,春雷對著孟婆一笑,勾住凝珠的脖子,一飄向十字樁旁。
凝珠幾乎全身濕透,手心冰涼,生死之間來換的太快,軟綿綿的坐倒,連手都再握不緊。
她看見春雷靠近顧晚,捏著下巴強行抬起他的頭,仔細看了許久,轉過身來對她說:“他本是天上至尊,卻因你陷入這般境地,你,還滿意嗎?”
凝珠直搖頭,是啊,他是因她變成這個樣子,才被人趁機報複,體無完膚,可她一點辦法都沒有,明明一個凡人,卻妄想和不是人類的他們做對,她在想些什麽,在想些什麽。
“你要是想報複他,已經夠了,你最後不是都逃了嗎?現在這樣做,不怕他恢複身份你再跑不了嗎?”她咬著唇,眼淚似瀑布竄下山崖,眼中有乞求的意思,直勾勾的盯著春雷。
她鬆開手,來到她麵前,噗嗤一聲,說:“報複?我從始至終的目標隻有你,他,”她指著身後,說:“隻不過是被你牽扯。”
“我?”凝珠喃喃自語,難道就因為她妨礙公主嫁他,他本就對她無意,就算公主強行嫁給他,什麽都得不到的。
“身份這種東西,”她看著顧晚:“早就說過我什麽都不怕。”
她向黑白無常投了個眼神,黑白無常拿著索命,一人站了一邊,咧著嘴嘻嘻的笑,索命繞著顧晚身上爬去,冷不防的,就在他身上穿了好幾個窟窿。
凝珠一抖,身體血液似被人從中截斷,上下都止不住,隻知道向外不停的衝出來。
春雷見她這般反應,很是滿意,手停在他身前,那幾個窟窿全都愈合,索命又朝他衝去,身前紅了一大片。
她眼中看著那片鮮紅越來越大,不知哪來的力氣,奮身一躍,抓住了她斷掉的那條手臂,沒站穩,又雙腿發軟跪了下去。
春雷手上一痛,掀起一道風,將她打到牆上,睨了一眼,又來給他治傷。
凝珠趴在地上,一隻看著他們傷了治好,治好後再傷,如此不知多少個來回,顧晚忽緩緩睜開眼,眼中印出她伸出手的樣子,沒能看清楚,索命又從他身前穿過,他嗆出一口血,又垂下了頭。
這樣一次次被穿破皮肉的感覺她不知道,一個人孤守幾十萬年的感覺她也不知道,可她懂得那種心痛和無力感,她真希望他一命嗚呼,這樣就可以做回九靈,她又不想,想他活下來,她怎麽原意看到喜歡的人,死在她眼前。
耳邊已全被黑白無常每傷他一次嘻嘻的笑聲占據,再不忍看,那種血淋淋的畫麵也能清晰的印在她的腦子裏,人麵對鬼神,是如此無力,那是站在雲端之上清塵泠然的人,怎麽能占滿鮮血,遍體鱗傷。
她幾乎哭到暈厥,本該越來越模糊的意識愈漸清醒,身子裏淌過一道又一道熱流,在春雷正上興頭的時候,輕飄飄立了起來,抬起手,不見有什麽東西,五指一抓,她就極為痛苦的僵直了身子,被提起丟了出去。
黑白無常隻是才向她看來,索命方向一轉,直捅進兩人胸口,紛紛倒地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