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得天蒙蒙亮了,京師通往鎮江的官道上,兩匹驛馬正在飛馳,馬上卻是兩名身背郵包的郵卒。
京師乃全國軍政腹地,每日裏進出的信件無數,是以這樣的辰光出現郵卒並不稀奇。兩人飛馳了半夜,眼見得紅日初升,金色的霞光緞子似的鋪在驛路上,這才互相一使眼色,尋個路旁的樹林停馬歇腳。
其中一人遞給另一人一個水壺:“喝點水!”
那人接過水壺灌了兩口,交還給同伴:“我服你啦!當真是天衣無縫。”
楊希真得意地咯咯笑起來:“那顆被易容的人頭足以迷惑侯爺…何畏。從此後世間再沒有林建淳和楊希真了。”
“陶吉祥靠得住嗎?”
“二百兩金子,足以讓他過好下半輩子了。況且是他親手放走了我們,若想反悔,第一個遭殃的肯定是他。”
昨晚上那一幕他們之前已經演練了無數遍。不得不承認,昨晚那場戲應該是二人多日演練後的一次完美謝幕。而陶吉祥,則無意中充當了這個謝幕人的角色。
當陶吉祥手提兵刃走到林建淳“屍體”近前,準備驗明正身的時候,忽覺耳邊微風一動,緊接著三具無頭屍體無聲無息栽落塵埃。他還沒明白怎麽回事,楊希真那柄血淋淋的單刀已經架在他的脖子上。
接下來的事情很簡單,擺在陶吉祥麵前的就是一道選擇題:其一,收下二百兩金子,帶回一顆被易容之後的“林建淳”人頭向何畏報功請賞。至於這個院子嘛,連同楊希真一起化為灰燼,永遠不會有旁人知道。
其二,陶吉祥的脖子吃上一刀,帶著還未享受到人間富貴的無盡遺憾離開這個世界。
傻子都會選擇前者。
如今大事已定,一切都在楊希真的妙算之內。林建淳欽佩之餘,心中仍存在一個疑問:“楊希真,你是怎麽看出我在裝瘋的?”
楊希真神秘莫測地笑笑:“我能對你說這是女人的直覺嗎?”
林建淳不甘地撇撇嘴,又道:“那你為什麽要救我?”
楊希真又笑笑:“跟我走就知道了!”
“我們去哪裏?”
“去該去的地方!”
當東方的紅日噴薄而出的時候,那兩匹驛馬已經飛也似得消失在驛道的盡頭。
林建淳和楊希真就這樣暫時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但作為本書中的重要人物之一,他們不久還會和我們見麵。
當何畏離開景泰殿,坐上出宮小轎的時候,景泰殿那個房間內打開了一扇小門,一個身材頎長,麵目俊雅的年輕人走出來。皇帝回頭看見那人,微笑道:“南平,你怎地出來了?”
來者姓蔣,名征,字南平。自出世以來,便以表字行走江湖,所以人們都稱他蔣南平。蔣南平見了皇帝,也不行跪拜之禮,隻是微微躬身道:“陛下!”
元慶帝向來不和蔣南平拘禮,相反他非常習慣於這種輕鬆、平等的氣氛。他興奮地說道:“南平,你都聽見了嗎?怎麽樣,朕,哦不,我,我表現如何?”他急切的神情就象是一個蒙童期待著先生對他這次考試的點評。
蔣南平有著和他年紀極不相稱的穩重。而在他俊朗的眉目間,更讓人覺察到莫測的智慧與深沉。他淡淡一笑,道:“陛下…”
元慶帝立即打斷了他的話:“又叫陛下。早就說過了,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你就叫
我文瀾便可以了。”文瀾,是元慶帝尚淳的表字。
蔣南平寬容地笑笑:“好吧,文瀾,如果要我評價的話,今日你的應變,可以給足九成!”
元慶帝臉色一下暗淡下來,語氣中透著嚴重的不滿:“九成?就隻有九成!我今天表現得十足,怎麽也得個滿分吧!”
蔣南平並不急於回答,而是坐上剛才何畏的位置。他可不像何畏那樣坐起來戰戰兢兢,而是踏踏實實,舒舒服服地坐上去。張前喜獻上一副精致的茶杯,裏麵盛的正是溪龍團茶。
蔣南平揭開茶蓋輕輕刮了刮,這才說道:“古人雲,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凡事如果真到了十全十美的地步,那麽離衰敗也就不遠了。”這話說起來不太吉利,但蔣南平則絲毫沒有顧忌。
元慶帝語氣中帶著遺憾:“我自認為已經非常投入,而且效果也和我們預期的一模一樣啊。”
蔣南平輕輕抿了一口茶水,說道:“文瀾,我必須承認。你今天的表現非常好,甚至超出了我的預想。但今天成功的關鍵不是你,而是蘇、何二人。他們犯了兵家大忌,簡單說就是四個字:知己知彼。”
元慶帝專心致誌地聽著,深怕遺漏一個字。
蔣南平續道:“他們還以為你是那個不具心機的小孩子,是以沒有防備。就好像下棋被對方搶了先手,。處處受製。其實以蘇何二人的經驗閱曆,如果識破我們的意圖,必定能想出辦法反擊,何至於落得下風。我們這一招就是兵法裏的‘攻其無備,出其不意’。”
元慶帝歎道:“讀書的時候師傅常跟我說,統領臣工如兵行詭道,要奇正相輔,沒想到今天真用上了。”
蔣南平點頭道:“正是這個道理。關鍵問題是要抓住對方的心理。如對方認為你要行正,你偏用奇招;如對方認為你要行險,你偏用正言,這樣每與其反,才能收獲奇效。”
元慶帝道:“可是君臣之道,就是這樣你猜來我猜去嗎?先皇手書的那兩張條幅‘事君以忠’,‘待臣以誠’難道就是表麵文章?”他今日雖然靠著蔣南平的手段杯酒釋兵權,但終究是誠實直率的性格,難工心計。所以聽到蔣南平這一番話,不禁視為險途。
蔣南平莫測高深地笑笑,道:“自古以來君王成事都有王道霸道之說。三代之前,均是王道,三代之後,漸成霸道。可說自始皇帝已降,無一不是用的霸術。王道以德服人,霸術則以勢逼人。誰勝在氣勢上,誰就掌握主動。皇帝勝了,就是雄主,比如唐宗宋祖,秦皇漢武;大臣贏了,就是權臣,比如王莽、董卓,劉裕、朱溫;所謂盛世,不過是皇帝和群臣較量的結果。”
元慶帝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南平,照你這麽說我一輩子不用幹別的,就和群臣鬥智鬥勇了。”
蔣南平搖搖頭:“文瀾,恕我說一句不敬的話。就算是十個你綁在一起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那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元慶帝到底年輕氣盛,話中帶著一百個不服氣。
蔣南平卻滿不在乎,仍然自顧自地說道:“文瀾,雖然在心機上你不是他們的對手。但有一樣,你卻是他們誰也比不了的。”
元慶帝眼睛一亮,忙問:“哪一樣?”
“你是皇帝!”
元慶帝頓時泄了氣。他一向自負,最不愛用皇帝的身份壓服群臣。
蔣南平道:“你是皇帝,不是說你可以強迫他們
服從。而是說你有改變製度的能力。”
他緊跟著做了解釋:“你從小在宮中長大,不明時世艱險。而那些大臣們久在官場中打磨,奸狡油滑,殊非常人可比。你們的對抗一開始就是不對等的。但是你身為帝王,有權力修改製度,讓群臣們在你所劃定的圈子內行事。你所要做的,隻有一件事,就是對群臣是否出圈實施仲裁。”
元慶帝有些糊塗了:“什麽圈子,什麽仲裁?”
蔣南平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快,讓皇帝一下子跟不上節奏,於是決定一步一步地說明:“這個圈子就是你的谘議處,仲裁則是你對他們的決策有最終決定權。”
元慶帝有些明白了,“你是說我不參與他們製定政策的過程,而隻是判定結果。”
“對!”蔣南平對皇帝的悟性很滿意。
“但是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呢?”
“製衡!”
這又是皇帝聽到的一個新名詞!
“對,製衡!製約導致平衡,平衡促成穩定。”蔣南平又強調一遍,“每一項政策的製定其實都是各方利益最終妥協的結果。所以這個圈子裏我們要盡量放進各方利益的代表。而整個製定的過程,勢必會異常激烈。這個過程,你不要加入。”
元慶帝終於聽明白了,他急道:“這樣,就避免了我一個人麵對群臣的危險局麵。我所要做的就是對最終的決策做出判斷。”蔣南平點頭稱是。
皇帝是個腦子轉得很快的人,他立即想到了一點,便問道:“但是我如何保證自己所做的每個判斷都是正確的呢?”
蔣南平微微一笑,知道馬上就要涉及到談話的實質了:“文瀾,你的判斷隻需要遵循一個字:民。”
皇帝有些迷惑了。很顯然蔣南平是想說以民為本,但是這話太過虛無,古往今來多少人都不曾說清楚。他望著對方,希望能夠得到詳細的解釋。
蔣南平有意將談話的勢頭緩一緩。他走到書架前,找出一本遞給皇帝,翻到一頁上,指著其中一句話道:“文瀾,這裏有你想要的答案。”
皇帝低頭一看,脫口將那一句話念了出來:“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
“國以民為本。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但是.……”元慶帝顯然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曆朝曆代,那個君王不是聲稱以民為本?魏征那句話至今不是言猶在耳嗎?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本就是治國的原則,還需要這般強調嗎?”
蔣南平反問道:“但你不得不承認,曆朝曆代,君、民、社稷的順序卻變成了君為重,社稷次之,民為輕。正如元朝的張養浩在元曲中說的: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麽文景之治呢?貞觀之治呢?開元盛世呢?”元慶帝身為皇帝俱樂部的一員,對這種話自然聽著不太順耳!”
“但是文景之治緊跟著就是漢武之後的中衰,開元盛世之後就是安史之亂。如果真能將以民為本這條基本國策一以貫之,曆代又如何會其興也勃,其亡也忽?”
一番話將元慶帝問得張口結舌。
蔣南平寬容地笑笑。畢竟對麵站著的是一位封建統治者,他即便再有眼光和胸懷,也不可能認識到民本主義的實質。而這,在自己原來所在的那個世界裏早已成為了常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