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人言可畏
看著玄康太子的明知故問,予鈞忽然有些反胃。
明珠身後的背景與勢力,既是他的良助,也是他的軟肋。
但這一刀不是來自譽國公府或昌親王,而來自玄康太子,他不能是完全沒想到,但也沒那麽平靜。
雖然太子太孫的名分已經確定,但睿帝尚在,到底鹿死誰手,當真未可確知。玄康太子真的是連蓄勢待發的昌親王和譽國公府都不在乎,一心隻想先除了他這個太孫麽?
此時陸敬的奏報還未完成,得了玄康太子一句明顯的接話之後,便又續道:“太孫妃何以得來這些屬下,臣不敢妄議。但樓將軍如此勇將竟在年下遭此突襲重創,臣以為太孫妃的這些下屬頗有些可疑之處。太孫提議要清查個中凶手,自然理所應當。隻是若凶手當真是與這些人相勾結,那麽若由太孫主持追查,隻怕多有不便。畢竟太孫與太孫妃自成親以來,恩愛非常,人所共知。便是太孫殿下並無私心,也難免人言可畏。還請陛下鑒查決斷。”
陸敬言罷,朝堂上竟然寂靜了一刻。
在過去的一年之中,睿帝的鐵腕種種,與其是扶持玄康太子,還不如是扶持太孫予鈞。有關這一點,人人都看得清楚。而那位出身其實並不算太光彩的太孫妃明珠,多少也有些一榮俱榮地得了帝後的分外青眼。去歲田獵大宴之中睿帝的威烈怒猶自在耳,而此刻陸敬的奏報卻是直擊太孫妃明珠身世之中的要害,此舉不可謂不大膽。
但予鈞心裏很清楚,陸敬這是先發製人,隻是此刻還不確定他是為了保全陸平,還是向玄康太子示好。畢竟如今的鎮國將軍爵位還在老將軍陸廣陵的身上,就算爵位傳承,下一任的鎮國將軍也會是陸敬的兄長陸敏。從之前陸廣陵與其長子的行動看來,還是一如之前,走的是忠君孤臣的路子,與哪一位皇子都不太往來。而看陸敬此刻的行動,鎮國將軍府不定很快也會改弦更張了。
“陛下。”予鈞上前躬身,“有關羽林營與京策軍之中最近半年的兵將任免,兵部皆有文案卷宗可查。臣自裕四十七年奉旨重整羽林營以來,當中兵將重操重核已有三輪,人員更動的確極大。但樁樁件件,皆不敢徇私擅專。至於陸大人所提到的京策軍中那數十名兵將為太孫妃下屬,臣上月已於密折之中向陛下陳明。此時唯一能敬告太子殿下,敬告諸位同僚之事,便是所有調任京策軍之中的非京城籍貫者,皆曾在郴州軍中殺敵為國。殺敵少於十人者,皆未調任。陸大人所言身份不明,臣並不知從何而來。到底是陸大人不明,還是兵部不明。臣自郴州歸來,六月就調任了京策軍中眾人。若是彼時有所不明,兵部吏部如何緘默不言?如今陸大人不過是一句‘風聞’,就能以這樣道聽途的口吻彈劾太孫妃,那臣也要問一問陸大人,居心何在!”
“行了。”睿帝擺了擺手,將這場即將展開的爭論暫時遏製,“今日廷議到此為止,中書省複議京策軍換將之事,至於樓靖遇襲一事,交付刑部速速追查,太孫協理。”
睿帝金口一開,太子太孫並群臣百官雖然都還有些不甘,卻也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再多言上本,隻能一齊口稱遵旨退朝。
待得睿帝由謝仲耀和禦前中官服侍著離開之後,朝堂上自然是以玄康太子為首,偌大的殿堂之中很是寂靜了幾息,隨後才聽玄康太子肅然道:“太孫妃竟有這樣來曆,太孫行事當真不謹慎。”
予鈞目不斜視,仍舊是麵向禦座漠然肅立:“太孫妃身為晉王府宗姬,為皇後娘娘親自下旨賜婚。君意聖眷,雨露恩,臣於謝恩領命之外,還當如何謹慎,望太子殿下賜教。”
“明知故問。”玄康太子冷冷哼了一聲,轉身離去。
身為太孫的予鈞在看了陸敬一眼之後,也拂袖而去。他向外走的腳步極其堅實,因為想必所有人心裏都明白,陸敬的話絕不是空穴來風,絕不會無備而來。即便此刻的睿帝仍舊有心偏袒而直接終止了今日的廷議,但圍繞著太孫妃明珠的廷議爭論、唇槍舌劍,這隻是剛剛開始。
而予鈞在這個時候,就需要格外的心誌堅定——關於此事,其實早在去歲的中秋家宴,樓珩就已經大略提過了。
當兵權之爭到了一個地步,明珠的出身必然為人詬病。不隻是她的父母在京外成親,她進京一年多來所陸續調動到京城的數百悍勇手下,甚至她在郴州的功勞、在田獵大典之中的往事,遲早都會被重新提起。
但明珠身上再有問題,也沒有因為太孫妃外家不分明而廢棄太孫的道理。無論是玄康太子或者是昌親王、譽國公府,能提出最大的諫言無非就是廢除太孫妃,或者要求予鈞納娶高門貴女為側妃。當對方的攻擊和條件到達一個平衡的時候,予鈞就會麵臨最大的一個危機——要不要退一步?
在漫長的政治戰中,勝敗乃兵家常事,進一步退一步,都可以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但是,予鈞和明珠之間的關係實在太過微妙。
無論是聖旨的賜婚,又或者是晉王府的親眷,對縱橫江湖多年的連雲主人而言,都不是不能跨越的塹。本來因為霍陵的身世與北戎的微妙局勢,予鈞和明珠之間就有一個輕易觸碰不得的心結,讓如今的明珠仍舊留在京中,為了予鈞,為了樓家,甚至為了睿帝和孝瑾皇後盡心盡力最要緊的原因,還是和予鈞之間的夫妻恩情。
倘若予鈞在政治取舍之間動搖到超過明珠的底線,明珠很有可能選擇抽身而去。因為太孫妃這個尊貴身份的榮耀,對於十幾歲開始就聞名下的明珠並沒有太多的意義。甚至是因為成為了皇族女眷,起居行動之間都增添了許多限製,哪裏比得上她原本在江淮之地的海闊空,無拘無束。
而退一步,此時的明珠倘若當真決定抽身而去,那帶給予鈞的影響與一年前的這個時候絕對不可同日而語。隻連雲幫在京畿之中的布局,在郴州泉州等地與行鏢局的合作,一旦真的夫妻分裂,予鈞在明處的損失並不大,在暗處幾乎就要失去現在的半壁江山。
還有一宗就是明珠在郴州軍中已經建立起來的威望與名聲。去年四月日行千裏,隨後在軍中親自救治將士數百,又在荊陽夜戰之中奮不顧身,身中兩箭不退,血戰至明。這樣的英烈俠義,雖然京中的文官們未必能生出多少京中,但十二萬郴州軍將士卻欽佩至極,甚至連當時一同增援的兩萬冀州軍也對明珠敬重有加。
如果予鈞真的出於政治考量或壓力而有負於明珠,雖然還不至於軍心盡失,他在郴州軍和冀州軍當中的形象也會有所折損,難免陷於無情不義之地。
總而言之,予鈞在這個局麵下所承受的壓力其實遠比看上去還要大,不僅是要應對朝堂上玄德太子、昌親王與譽國公府等政敵的直接攻擊,如何能夠安撫穩定明珠及其下屬,也是非常要緊。
此時唯一能夠慶幸的就是在上元之前的廷議是隔日一議,所以在初七的再次朝會之前,予鈞還有機會親自帶著明珠去了一趟碧水別院。
“殿下如今有什麽想法?”待得眾人在議事廳坐定,蕭佐便直接開口相詢。他如今的職任是東宮舍人,但並不是隸屬玄康太子的詹事府,而是睿帝為予鈞專設的重華殿議政閣。雖然隻有六品職任,但對朝會奏報的消息極其靈通。有關陸敬當堂提出對明珠質疑之事,他甚至比身在東宮的明珠得到消息更早一步。
“晉王府那邊的動靜如何?”予鈞沒有直接回答蕭佐,而是拋出了新的問題,“陸家行事素來穩健,陸敬這次奏本即便並非出於鎮國將軍授意,陸家也不會很快出來撇清。最多是不表示支持陸敬罷了。但看太子爺話的口吻,這是要明著向東宮下手。這個時候晉王府的立場就很要緊。之前送年禮的時候聽如今晉王爺的身體也不如從前,蕭佐你今日便再跑一趟罷。”
“是。”蕭佐微微欠身,“給晉王府的禮物已經備好。隻是……”他難得有這樣的遲疑,又掃了予鈞身邊的明珠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再開口。
夫妻,君臣,江湖,廟堂,此刻所有的利害關節都微妙而危險地交織在一處,他身為明珠最得力的左右手,實在有話想問,卻又極難開口。
予鈞知道蕭佐想問的是什麽,這也是此刻議事廳中眾人,包括寒、白翎、韓萃、青魚、燕衡、南雋、石賁、謝季淮、聶毓之等等,他們所有心腹手下一同想問的問題。
明珠自己倒沒有問過,一個字也沒有。但他也知道她為什麽不問。
郴州營裏生死之間,她曾經淚光瑩然低低細語:“……我自少時便見至親之人一一離去,你莫叫我再傷心一次。”
即便當時猶自重傷未愈的予鈞因為高燒而有些昏沉,但明珠那時的話仍舊烙在了他心上。
她是連雲主人,她縱橫江湖,睥睨下,可是她真正至親的人或許隻有他。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予鈞伸手握緊了明珠的手,同時從身後的南雋腰間直接抽了長劍出鞘,反手向麵前的茶幾劈去。
喀嚓一聲,上好的紫檀方幾立刻一分為二。
“前言若負,人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