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番外一
“用力!用力!”
“娘子用力啊!”
“怎麽樣了?”
“娘子用力,用力啊!”
無邊無際的疼痛與黑暗蔓延,耳邊回蕩的,一直是李嬤嬤老練的引導,蘇合焦急的催促,沉水迫切的詢問,還有……還有隱約約,院子中男人沉著冷靜的聲音:“……她先到你府上,待宗正司打點好,你就上冊……”
她睜不開眼睛,隻覺得身體不斷地下墜,緩緩地,深深的。
“哇……”嬰兒響亮的啼哭終於響起,蘇和驚喜交集:“娘子,娘子,是個少爺!”
李嬤嬤和沉水卻淡定得多:“娘子辛苦了,先好好休息吧。主子明日來看您。”
閉著眼睛,她:“我要抱一抱他。”
軟軟的,的身體。
她輕輕地抱著,並沒有睜開眼睛。
侍女們進進出出端水盆,送參湯,清理狼藉,都將腳步和聲氣放到了最輕。
蘇合捂了自己的嘴,淚落無聲。
隻有初生的稚子,無知無畏地響亮哭著。
又片刻之後,她低低道:“蘇合,抱出去給婧娘。”
自始至終,她沒有看他一眼,也沒有落下眼淚。
隻是昏睡,昏睡,昏睡。如同數十年後的此刻,裕四十七年的田獵大典,她昏迷著躺在千金一尺的錦繡寶榻上,掌金印行玉箋,位同副後。在普下的女人裏,沒有比她的位分、尊榮更高的了。
她不後悔。
因為世間從無雙全法。
自從在南華獵場,少年睿王親口:“帶她們母女回京,找最好的郎中醫治。”她就知道,此生此身,終屬君上。
所以,當那溫潤如玉的君子低低問道:“我去求主子,好不好?”
她搖頭:“我是王爺的人。”
當那俊秀文華的端王淒然問道:“你是為了他,是不是?你從來沒有對我真心過,是不是?”
她點頭:“是,我是睿王的人。”
從記事起,墨刃無光,血染連疆,夜戰無形,殺人無音。她從父親身上看到的,便是死士暗衛,以命事主。然而一切終不再相同,就是腹中的生命。
她沒有求睿王什麽,隻是輾轉找了出身墨族暗衛一族的遺孀婧娘。她叫沉水去跟睿王稟報:“主子若許,這孩子交給婧娘,自此如滴水入海,永不相見。主子若不許,便不。”
“娘娘,娘娘!”白芷的聲音又溫柔又急迫,“娘娘,娘娘!白翎姑娘,娘娘怎麽還不醒轉?”
一個陌生的聲音道:“娘娘許是倦的很。”
倦得很,是的,倦的很。
端茶倒水,梳頭鋪床,研墨,添香。她以最卑微的姿態在他身邊服侍了五年。
書房侍立,夜談聆密,護衛,殺人。她以最信任的親衛身份又在他身邊服侍了五年。
原以為,一生也就這樣了。
直到他要了她,卻沒有給她名分。他在榻上細細引導她,仿佛一切的親密都是一門最精密的武功,她沉默溫順地學習著。
然後,披上粉色妾侍的喜服,嫁入了端王府。
猝不及防的,並不是這樣的安排,而是端王眉梢眼角的溫柔,音容笑貌的淳厚。
她嬉笑怒罵地應對著,婉轉纏綿地服侍著,仿佛活在端王府裏的是另一個人,不是沈琳琅,不是墨璃,更不是什麽金印玉寶,鳳馭六宮的明玉莘。
她有孕的時候,端王那樣歡喜。
她不得不夜夜都將那枚八角金釵握在掌心,時時提醒自己,你是誰?你是睿王的人,你是墨璃,你是沈琳琅。
端王奉旨自裁的那,她親自去送了毒酒。
端王:“你這輩子給了他,下輩子給我,好不好?”
她沒有回答,就如同她此刻,聽著睿帝低低地喚:“阿璃,阿璃。”她也沒有回答。
她隻是倦的很。
“賤人!”那是裕三年罷?新寵得意的菱嬪真是美麗,她精致的麵孔,婀娜的風姿,一直如同潔白而驕傲的鵝。
聽著菱嬪一連串惡毒又鄙視的言語連珠而出,她卻走了神。
她並不生氣。菱嬪出身高貴,容顏絕色,年紀又輕,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自視之高幾乎隻在裴皇後之下。
若是在王府裏,也是側妃了,也是她名義上的主子了。
入宮這樣久,她還是常常覺得自己仍然是那個出入書房的女史,而非蘅馨殿的瑾貴人。
“這是做什麽?”身登大寶的睿帝麵容依舊清俊非常,隻氣度多了十分的雍容與剛毅。
她搖頭:“回主子,沒什麽。”
睿帝皺眉:“菱嬪了什麽?一字一句地來。”
她本能地複述:“菱嬪,賤婢,你以為自己是什麽了不起好名牌兒上的人物,做丫頭時就爬主子的床,又跟不知道哪裏的野男人懷了身子,還當自己清白清高的不得了。你算什麽東西,也敢在本宮麵前充大樣。賤人。”
她一字一句聲情並茂地演出來,連語氣音調幾乎都一模一樣。嚇傻了哭暈了的菱嬪不知道,這是她多年刺探情報的習慣。若不將原本的語氣還原,這消息不定就失了真。
隨後的諭旨震動下,出身宣恩侯府的嫡女菱嬪因為與明氏一族遠房族女之爭,睿帝下旨白綾絞殺,宣恩侯夫人教女無方,褫奪誥命,宣恩侯府目無宗室,降級奪爵。菱嬪身邊近侍杖殺,雜役流放。
她聽著那諭旨,不歡喜也不震動,一切仿佛都跟她沒有關係。
睿帝夜夜留宿蘅馨殿,直到她再度懷了孕。
“母妃,母妃。”玄親王的聲音中透了倦意。
她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她不想醒,但兒子的聲音……她不能這樣一直不醒……
溫熱的液體滴在臉上。
她睜開眼睛,睿帝抱著繈褓裏的嬰兒:“看,我們的兒子。”
他哭了?
她唇角似翹非翹:“孩子怎麽樣?主子——”
他抓住她的手:“不許再這樣叫。朕的名字是敏蒼。”
她閉了眼:“陛下。”
“叫朕敏蒼。”
這一句話,竟然重複了三年。
她終於叫:“敏蒼。”
那一刻,龍行下的大盛仁睿皇帝,有孩子一樣歡喜的笑容。
曲曲折折至此處,她平靜地繼續前行。
她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愛他,但她知道自己無法停止愛他。因為她表達愛的方式,就是將自己完全地交給他。
君恩深重之下,自然有雨露也有雷霆。
她一貫的回應便是溫順而沉默。
人人都,這樣是無趣而不討喜的。睿帝卻好像著了迷,幾十年如一日,將她放在掌心。
這到底是為了什麽,她其實並不知道,但她也不想知道,或者覺得自己不必知道,她已經習慣無條件地信任他,無論他所給她指的路是刀山火海,還是金風玉露。
被那個孩子看出了身份。
她莫名覺得親切。似乎,她是誰,這個答案,在兜轉了數十載之後,重新又回到了原點。
很特別的孩子,武功真的很好,那樣從容又鎮定,很輕的年紀,卻有睥睨下的氣勢。
她不擔心,也不憂慮。她知道,那孩子不會害她。
有一瞬間,她想,倘若此刻身死,自己到底是誰呢?安享妃陵的自然是明氏瑾妃,衣冠隨著端王下葬的是宜人沈氏。
終於,瑾妃娘娘醒轉了。
太醫院、翊衛營、晉王府、玄親王府、乾康宮、處處都鬆了一口大氣。雖然禁足的禁足,罰俸的罰俸,但性命都是保住了。名留青史的方式雖不甚多,但成為睿帝朝間第二道因瑾妃而大開殺戒的榜上之人終歸代價大了些。
整場風波中唯一落好的錦瑟宗姬明珠奉旨隨駕侍疾,瑾妃喚其近前:“在百花穀裏,為墨璃立一塊牌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