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中秋明月
八月十四,中秋前日,予鈞和明珠翹首以待了數日的樓珩與樓珺終於到京。
因著元德太子新喪,舉國上下都禁止宴樂婚嫁,各家所謂的中秋家宴也都低調謹慎的很,莫不預備絲竹歌舞,連親戚之間來往送禮都恨不得趁著晚上偷偷送過去就算了。
玄親王平素自詡端方守禮,又在元德太子大喪的時候這樣哀切,闔府上下自然也是一同守素守喪。顧王妃索性直接傳話中秋也不必闔府一起吃飯了,因為王爺哀慟於長兄亡故,無心飲食。
予鈞和明珠已經見慣了玄親王的作態種種,也不多,隻象征性地敷衍了幾句王爺保重身體雲雲,就在八月十五當日一同直接離府出城。
京南景山茂林修竹碧綠依舊,隻是這一回在那蜿蜒轉折的路上,予鈞再也不是素衣獨行,身邊還有目光清澈而堅定的明珠一同前行。
到了熟悉的竹舍跟前,樓靖已經在親自等候。
“靖舅父。”予鈞和明珠同時躬身一禮。
樓靖還了半禮:“辛苦了。長姐已經到了。”
予鈞按住心中的熱切,頷首欠身,跟隨在樓靖身後過去。
竹舍的廂房之中,樓珩與樓珺皆是身穿顏色素淡的長衣,正相對坐著喝茶,與去年明珠在泮月居初見的時候其實很是相似。
隻是這一回,予鈞在上台階的時候故意牽了明珠的手,一直走到樓珺麵前雙膝跪下,這才鬆開:“兒子給母親請安。”
明珠知道他的心意,也同時順著予鈞的聲音拜道:“給母親請安。”
樓珺十分歡喜,忙伸手去扶他們:“快起來。”
二人起身又向樓珩深深行禮:“給舅父請安。”
樓珩點點頭:“你們這次過來,辛苦了。”
予鈞欠身道:“舅父言重,我們能過來探望母親和舅父,並沒有辛苦。”
樓珩淡淡道:“你自然是應該的,我的是明珠。”
予鈞便有了笑意,樓珩這樣稍微帶一點點鄙夷的口氣其實正是他最輕鬆的時候,立刻順著應道:“明珠是我媳婦兒,她也是應當的,並不辛苦。”
其實這才是明珠第二次見到樓珺,第三次見到樓珩,多少還有些拘謹,尤其是眼前之人再也不是什麽合作的英傑人物或者遠房長輩,而是她丈夫最親近的家人。可以在予鈞的生命裏,樓珩遠比玄親王更像他的父親。因而素來無所畏懼的明珠,此刻對著樓珩竟然有些莫名的緊張。
“坐下話,先坐下。”樓珺見予鈞和明珠這樣親近,滿麵皆是笑容。茶案旁的座位自然是早已經安設好的,樓珺還是拉著明珠的手,讓她坐在自己旁邊:“明珠,你如何能這樣冒險?我都聽了,你在荊陽中了兩箭?如今可都好了?”
明珠見樓珺十分關切,心中也覺得溫暖,忙含笑應道:“母親放心,一切都好了。”
“真的麽?”樓珺似乎不大相信,指了指樓靖,“我是見過阿靖的箭傷的,那哪裏能好就好?這不才四個月?”又望向予鈞,“那你呢?我聽你的傷勢比明珠還厲害些。”
“我們都好了,您放心。”予鈞一行安慰著,目光便向一旁的樓靖掃過去。
“看你舅父做什麽,”樓珺拍了一下予鈞的手背,“還想瞞著我?是怪你靖舅父沒瞞住?你們還敢跟我不實話麽?”
“兒子不敢。”予鈞忙賠笑安撫,“我隻是想著,我和明珠的傷勢都已經大好了,難道舅父沒跟您麽。您不必擔心,我們真的沒事。”
“呸。”樓珺輕輕啐了一聲,“你筋骨粗糙的沒事,人家明珠可是嬌嬌嫩嫩的女孩兒,你打仗就罷了,人家為了你這樣日行千裏的趕過去,還在前線中箭,你們——”樓珺眼眶漸漸紅了,便轉了頭不下去。
“母親,我們沒事了。如今一切都好。”明珠反握住樓珺的手,隻是也沒有太多可以安慰。
“你們啊,”樓珺轉過臉來,還是忍住了沒有讓眼淚落下,“就沒有一個叫我省心。阿珩,阿靖,你們兩個也是。”
“長姐,”樓珩帶了些安撫的微笑,溫言勸道,“您過來見予鈞和明珠是高興的事情,如何倒傷心起來,連我們也落了不是。世家子弟,江湖兒女,哪有不經風雨的,過來了就好。您是不是?”
予鈞心裏卻十分酸楚,當年他外祖父老英國公早逝,母親樓珺以未嫁之女頂起整個國公府,幾乎是拖成了京中最晚出閣的貴女。後來與夫君玄親王決裂,也不是因著側妃妾婢如何,到底還是為了樓家,為了英國公府。在幾位舅父眼裏,母親便是不折不扣的長姐如母。母親的一輩子,其實為她自己打算或憂心的時候極少,喜怒哀樂,擔憂牽掛,都是為了家人。
“母親。”予鈞再度撩袍跪倒,“請您放心,為了您,我們也會好好珍重的。”頓一頓,他在心裏藏了多年的話終於出:“將來,兒子一定會將您接回京中奉養。”
樓珺一怔,樓珩與樓靖也同時向予鈞望過來,眾人皆是神色複雜。樓珺與玄親王和離之事,其實比孝瑾皇後的出身不分明,更讓玄親王臉上無光。如今孝瑾皇後正位中宮,元德太子又已薨逝,玄親王上位已經是指日可待。這樣曾經在下人麵前堂而皇之地打了玄親王臉麵的樓氏女,不是應該徹底遁世避禍,以免被重新追究麽?
即便是樓珩和樓靖有為了扶持予鈞而重歸朝堂之心,也沒有將樓珺重新送回京城這個虎狼之地的打算。畢竟睿帝再器重予鈞,九五之尊的位置也要先交給玄親王。予鈞就算能當真登上太孫之位,也未必能做個有始有終的太子。
“母親,我們一定會將您接回來的。”明珠也起身跪在予鈞的身邊,目光語氣都滿了信心與堅定。
樓珩看了他們夫妻一回,沉吟了片刻才道:“長姐,讓明珠扶著您去歇一會兒可好?也能話。”
樓珺自然知道這是樓珩有話要問予鈞,但看著明珠也確實貼心,便點了點頭,扶著明珠的手往內裏的靜室過去話。
待她們婆媳去了,樓珩才又看了一眼予鈞:“起來吧。”言罷便往另一側的廂房走,樓靖則仍舊在廊下侍立等候。
“予鈞,你知道自己在什麽嗎?”樓珩倒也沒有再對予鈞有什麽臉色,二人在東側的廂房靜室內相對而坐。
予鈞頷首欠身:“知道,這句話我已經想了十年。”
樓珩沉默了幾息,才又問道:“那明珠呢?”
予鈞唇邊自然就浮起了輕輕的笑意:“我雖然沒有跟她過,不過她知道我的心思。我們要做這件事,就一定能做的成。”
樓珩上下打量了他一回,便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予鈞如何梗著脖頸他心儀明珠。不過一年時光,竟然發生了這樣多的事情。縱奇才的英國公也不得不在心裏承認那麽一下下,那個時候他倒是還真沒想到會有如今的局麵。
當然,他所沒想到的並不是政局的變化。元德太子病弱薨逝,孝瑾皇後的正位中宮,睿帝對予鈞的親信與重用,甚至包括如今玄親王的急躁與冒進,其實樣樣都在他的預料之內。
但是予鈞所娶的妻子居然是縱橫下的連雲主人,而且又與孝瑾皇後有這樣多不清道不明的關聯,這倒是完全不在他原先的想法之中。
予鈞多年以來都盼著能將樓珺接到身邊奉養,這個也是身為人子的常情。但此刻予鈞言語之中的信心,卻少不了明珠帶來的助力與支持。
想到此處,樓珩又感到幾分莫名的諷刺,不知道此刻在同一輪中秋明月之下,帝位在望的那一位,真的知道他多年來所傷害、放棄到了幾乎反目的妻兒甚至兒媳,身後到底有怎樣的力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