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元德大喪
隨後的半場宴會,仍舊在絲竹樂鼓聲中平順地完成了。隻是幾乎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些心不在焉,田獵大典多風雲,這話在今年實在是更加適用。這一場插曲來的看似突然,然而也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了睿帝與予鈞明珠夫婦之間的一種默契。
而比這微妙的默契更要緊的,則是借著此事所傳達出來的意思。
表麵上看,這件事情從起初的流言風波到禦前參奏,再到睿帝的發作都是圍繞著明珠甚至明珠的侍女在郴州的參戰之事。然而予鈞借此所立之威,與睿帝所傳之意,卻遠遠不止於此。
睿帝膝下六子之中,除了元德太子體弱,隻育有兩位皇孫之外,餘下的幾位皇子人人都有四五個,甚至七八個兒子。予鈞的平輩堂兄弟加起來,至少要有三十幾人,其中大多半都已經娶親。但在諸皇孫妻之中,能這樣在禦前近身隨行的大約便隻有明珠一人,而叫睿帝直接用這樣親近護短的口氣稱呼,進而斥責宗親百官的,更是不作第二人想。
明珠在郴州固然英武非常,但到底,她最要緊的身份還是予鈞的妻子。睿帝這樣護著她,也就是護著予鈞。
而那句最最要緊的話,“尊卑上下”,更是直接指向了此刻大盛治下文武百官,甚至黎庶萬民都在一同關注的問題,隨著睿帝日漸年邁,睿景盛世的繼任者,這錦繡河山將來的主人到底是誰。
嚴格地,此刻的予鈞身為親王之子,雖居嫡長,卻並無上報宗冊的世子之位,按照俸祿而言,隻不過是祿同正二品京官罷了,起來跟右江王的世子是同級,論血脈也是同為先帝的重孫,雖然有長幼親疏的差別,卻談不上太嚴重的尊卑之分,但那必須是在予鈞無望於大位的前提下。
假若真如先前的流言所,睿帝屬意予鈞為太孫人選,那麽所謂的宗室宗親,無論什麽輩分,到底也是君臣有別,尊卑有差。
那麽,睿帝的意思豈不就是……
在這後半場大宴之中,宗親公卿、群臣百官的目光其實更多匯聚的還不是在予鈞和明珠身上,而是望向肅容端坐的玄親王。
玄親王與予鈞之間的不和睦,遠比予鈞得到睿帝重用還要早的多,也人盡皆知的多。早些年樓家退離朝堂之初的種種且不必提,隻看去年予鈞與明珠大婚的儀仗排場,以及今年予鈞出征之前的那次家法重杖就可知一二了。
若睿帝真的給了予鈞這個太孫的名分,玄親王便是登上帝位,隻怕也是如芒在背,那九五之尊的龍椅坐起來可能也不太舒服。
想到此處,昌親王並譽國公彼此交換了目光,反倒神色輕鬆起來。
三日後,京中消息傳來,奄奄一息的元德太子於八月初五清晨,病故於東宮正殿,享年四十九歲。於是裕四十八年的田獵大典,再次提早結束。
睿帝和孝瑾皇後的儀仗先行回宮,朝元獵場的祭和收尾雜事則交給了如今身為嫡皇子的玄親王。予鈞再得聖意,也是皇孫,此時其父尚在,還輪不到他代替祖父祭。而且有關帝後儀仗行動,朝元獵場與翊衛司防務交接等事,已經足夠予鈞和明珠一同忙碌起來。
回到宮中之後,睿帝便先去了原配裴皇後生前的鳳儀殿,獨自沉默地憑吊了半日。雖然早已料到了這一日,但到底身為人父,親眼看著自己的長子這樣病故而去,仍舊很是傷心。
幾乎是傍晚時分,睿帝才在謝仲耀的攙扶下又回到乾熙殿,親筆批示了欽監、禮部等早已預備好的,有關元德太子身後的大喪奏折。
國之儲副,與尋常的親王郡王還是大不相同。尤其元德太子的生母裴皇後不隻是睿帝的結發之妻,當年也是協助睿帝奪嫡登基的賢內助。不管是為了睿帝自己內心向著裴皇後與元德太子的虧欠愧疚,還是為了身為帝王的千秋聲名,元德太子這一場大喪都是極盡哀榮。
大盛曆來的帝王之喪都由左相國擔當山陵使,也就是護喪,主持喪禮之人。但元德太子畢竟隻是儲君,於是八月初五當日,睿帝便欽點僅比左相低了一級的平章政事為元德太子的山陵使,總理一切。
八月初六,東宮發哀,於東宮正殿設素幄,幄係青素。睿帝依照古禮更換為白羅衫,黑銀帶,絲鞋,就幄發哀。而朝中宗親公卿,文武百官,則照例穿著常規冠服,隻是腰間係黑帶,紅紫官袍者,外罩黑紗。
再轉日,也就是元德太子薨逝的第三日,元德太子的殮之禮已畢,也就是為其遺體沐浴更衣已畢,便在東宮舉辦大殮入棺,三公三保,詹事府等東宮屬官之外,最要緊的自然就是皇子宗親等人前來行禮祭告,此時便已按著身份輩分、親疏遠近的喪服。
玄親王身為睿帝的第三子,齒續本就年長,又有嫡皇子的身份,朝元獵場的祭之禮匆匆完成之後便急趕回宮,在二皇子禮親王之前當先祭拜。
對此,平章政事和禮部諸人皆不太拿得準是否為睿帝授意,但因為玄親王與禮親王本身也隻差一個序次,便也都沒有阻止。
當著數百宗親與三公三保,玄親王在元德太子棺前痛哭祭拜,哀切非常,整個東宮殿皆被帶動得哭聲一片。而到了大殮完畢,祭奠成服之時,玄親王又在睿帝祭禮之後拿出了一篇祭文,力數元德太子如何仁孝溫厚,恭敬賢明,也是文采華麗,言辭懇切,算是為在長達百日的國喪正式開始之前,給元德太子靈前的最後一筆添彩。
隻是玄親王這樣的哀悼種種,其實並沒有在朝堂上甚至士林中贏得他想要的讚譽。
畢竟元德太子身故之後,最大的得利者便是他這個唯一擁有嫡出身份的三皇子。先前元德太子還在的時候,也不曾見過身為臣弟的玄親王如何親近恭敬,輔佐事奉,此刻睿帝日薄西山,年過七旬,元德太子又薨逝而去,玄親王大寶有望,就在元德太子的喪葬祭禮上做出如此姿態,未免太過刻意,沽名釣譽之心,昭然若揭。
流言種種傳進玄親王府的時候,予鈞和明珠也是剛剛回到了長風居。連日的大祭祭,予鈞白日裏身為玄親王長子幾乎要時時跟隨在玄親王之後,以子侄身份極盡恭敬孝悌之禮,晚間稍有空閑,便要將所有的下屬統領依次召見商議,確認所有的內外防務安全無虞,幾日下來整個人就瘦了一圈。
而明珠的情況居然並沒有好多少,皇室女眷的哭靈同樣漫長,她身為玄親王府長媳,加上田獵大宴之事新發,處處引人注目,自然在各樣禮節上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出錯。而年邁的睿帝與孝瑾皇後那邊也需要照應,幾日下來,明珠竟然跟隨侍睿帝身旁的謝仲耀也打了不少交道,同樣累的下頜尖尖,頗為憔悴。
“王爺這一回也太刻意,這樣短的時間居然還有祭文,王爺自己又不是出口成章的人,這擺明就是預備好的。”明珠雖然自己也疲憊,但看著予鈞的樣子還是心疼的很,堅持親手服侍他更衣洗漱,同時也隨口閑談幾句如今京城的時局與風向。
予鈞從明珠手裏接了溫熱的巾子擦了臉,便拉她的手:“你別忙了,快坐下。這幾日你在宮裏也辛苦了。”頓一頓,也有幾分感歎,“王爺要得利,叫人其實也是難免的。他這樣作態,雖然在朝堂甚至士林之中沒什麽讚譽,但是史書上總會記錄一筆,裕四十八年,元德太子薨,玄親王泣拜靈前,祭文懇切雲雲。刻意又如何,這也身後的名聲。若是王爺果然行事淡然,不定外頭所傳的就變成了,玄親王不敬不悌,滿心權位,對元德太子這個長兄薨逝竟無哀慟之心等等。別忘了,還有譽國公府和昌親王盯著呢,王爺怎麽做都是落不了好的。”
明珠抿唇:“倒也是。有取有舍,有利有弊。王爺既然得了實實在在的利益,其他的也就計較不來了。且讓人家吧。”想一想,又壓低了聲音,“母親入京的事情,靖舅父那邊安排的怎麽樣了?剛才我看蕭佐的密報,在郴州確實有截住了兩批南邊來的殺手。”
予鈞搖了搖頭:“我之前跟靖舅父提了一句,今年京中形勢這樣敏感,要不然就請母親還是先不要來了。咱們可以找機會去拜望母親。隻是靖舅父母親之意十分堅決,那咱們也隻能心預備著。母親但凡定意要做的事情,珩舅父也攔不住,所以隻能多加心了。每年祭祖都是在八月十九,今日已經是八月十一,想來再一兩,母親就要入京了。”
明珠回憶了一下去年在郴山泮月居與樓珺相見的情景,能看得出樓珺的貴儀風華,也能看得出她性格裏的果決剛強。當即點點頭:“我知道了,我會再叫人加派人手,無論如何,母親是最要緊的。”
予鈞伸手握住明珠的手:“明珠,謝謝你。”
明珠看著他疲憊的樣子,好像隨時都能睡著。可是兩個人都不能睡,行鏢局的密信,連雲幫的卷宗,朝元獵場的收尾,京策軍的整頓,還有渭陽夫人、泰郡王的追查,樣樣都堆在西廂書房的案上,聶毓之、蕭佐、展翼、白翎等人個個都等著回話。
明珠起身到他身後,親手給他揉了揉肩頸:“若要謝我,便快些起身吧,將公務處理完了早些休息。”
予鈞也站起身來,將明珠直接拉進懷裏:“不妨事,我就是眼睛有些酸了,讓我抱一會兒好不好?”
明珠反手也擁住他,低聲道:“抱多久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