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一百一十二
明珠點點頭:“有勞你了。”先前她也曾叫白翎為晉王妃請過脈,白翎的結論與太醫們並沒有什麽兩樣。因為白翎本身最擅長的是各樣解毒之術與奇門外傷,對晉王妃這樣身無武功的尋常老人調養隻能算是平平,將太醫們的脈案與方子看了之後雖然覺得略為保守溫弱,卻也不好隨意更動。畢竟晉王妃體弱年邁,虛不受補,並不適合輕易換藥。
予鈞笑笑:“傻話,這不是我這個孫女婿的本分麽?”
明珠彎一彎唇,心裏對祖母病情的擔憂稍微卸去了兩分,跟予鈞又了幾句閑話,便到了晉王的書房雲鶴齋。
“祖父今日沒有習字麽?”明珠看了看晉王的書案,難得沒有像往日一樣攤開大幅的字帖與古書。
晉王吩咐靳北上了茶:“今日早上寫了兩幅,便覺得有些乏,到底祖父也是上年紀了。你們兩個如今的傷勢怎麽樣了?蕭總管過來報平安的時候,祖父叫他帶過了些藥材,用著可還好?”
明珠微笑道:“不瞞祖父,自從我與長公子回京,各色藥材收了無數,便是一日三餐拿藥材當飯吃,也夠吃到年底了。”
予鈞也笑了笑:“我們都隻是傷罷了。跟王爺當年血戰涼州,大破西狄的戰績相比,實在算不得什麽。”
晉王的目光在明珠和予鈞身上轉了一圈,便微微頷首:“長公子太過謙遜了,自從裕四十年起,郴州就一直都不算□□定。明麵上雖然是程老將軍掛帥,但多番平亂退敵的戰功到底是誰的,想來公道自在人心,皇上也是心裏有數的。”頓了頓,又望向明珠,語氣更溫和了幾分,“明珠,你傷勢怎麽樣?女兒家到底還是弱些的,軍中是不是太辛苦了?”
明珠望了一眼予鈞,才含笑回應:“傷事而已,不足掛齒,連長公子辛苦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
隻看二人這一瞬間的目光交流,便知正是情深之時。晉王心中暗暗歎了一口氣,靜了幾息,才又深深望向明珠:“你很好,很對的起你父親。”
明珠聞言,心裏便是一震。父親明湛暉當年負氣離京,不論有什麽樣的原因理由,在晉王跟前,到底是孝道有虧的。入京至今快要一年了,從來沒有聽過晉王爺這樣的語氣。
晉王垂目片刻,才緩緩續道:“你趕往郴州的第十日,軍報傳回來的時候,朝廷上還是有些爭議的。當時皇上為了平息物議,叫昭陽殿的女官將你請旨之日所的話在朝堂上重複了一次。”
予鈞倒是頭一次聽此事,也側目去望明珠。
明珠抿了抿唇:“我請旨的時候跟皇上,我是家婦,也是明家女。長公子若有不測,我便代他死戰郴州,也是償還先父當年掛印而去之時於家於國的虧欠 。”
予鈞伸手去握住了明珠的手,默然不語。
晉王唇角微揚:“明珠,你父親當年離京之時,還不及如今的你年紀大,也不及如今的你這樣沉穩。你為父親償還我們明家所負的皇恩,你做的很好,祖父——很高興。”
明珠素來對祖母比較親近,因著晉王對晉王妃似乎並不是特別關顧,心中其實多少是對晉王有些隱約的隔閡與不滿。此刻見晉王眼眶泛紅,心知祖父也是思念父親明湛暉了。
明珠忍了又忍,才沉聲道:“我能為父親所做的,也有如此了。”
晉王頷首,又歎了一口氣:“你做的很好。但如今你已然出閣,不要總惦記著身為明家女,還是盡心而為家婦。今後京中多風雨,好好保重。”
明珠欠身應了:“祖父也要多保重身體。雖然大伯父的世子之位已定,但晉王府還是事事都要仰仗著祖父的。”
晉王再度深深看了明珠一眼,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祖父能做的,也是不多。”
祖孫之間又閑話了幾句,一盞茶喝完,明珠便和予鈞告辭而去。
登上回長風居的馬車,明珠便開始沉吟不語。
予鈞看了她兩回,見明珠似乎眉頭低鎖,百年伸手攬了她的肩,溫言寬慰:“郗老醫正妙手無雙,不要太擔心祖母。便是七月初五趕不到京裏,七月之內也能到了。”
明珠點了點頭,然而神情並沒有輕鬆多少。片刻之後抬頭望向予鈞:“長公子,你覺得晉王爺會不會是話裏有話?”
予鈞皺眉道:“此言何意?”
明珠輕輕歎了一口氣:“我也不是很確定。晉王爺深沉隱忍,老成謀國,或許今日他是真的想念我父親,才有這樣感歎。但我覺得,也不定晉王爺是看著如今皇上的心思,太子殿下的病情,以及咱們府裏的動靜,要將我舍棄了。”
予鈞手上微微緊了緊,和聲道:“晉王爺不會的,你多慮了。”
明珠揚眉,目光中越發意味不明:“你可知,去年的這個時節,我入京到晉王府拜壽,僅僅見了一麵之後,晉王爺就認下了我。”
予鈞拍了拍明珠的手:“你容貌與嶽父這樣相似,若你們不是父女,才沒有人會相信。”
明珠最受不了他這個明知故問的樣子,斜睨了一眼:“你真不知道去年七月的時候玄親王府和晉王府之間有什麽事?”
予鈞不由一笑,低頭親了親明珠的臉頰:“那是咱們姻緣早定,你早就注定是我媳婦兒。”
明珠垂目,指尖在予鈞的手背上輕輕轉著圈:“其實從田獵大典回來,我就聽見了些風聲。重蘭那時候大約是對四公子有些模糊的心思,聽晉王府和玄親王府可能要親上加親,又聽祖父有意於我,還以為我會搶的她的姻緣。在晉王府裏還鬧了一場。”
予鈞點了點頭:“這事情我知道。當初玄王爺向晉王爺透了些親上親的意思,或是覺得我身為長子先跳過在麵子上沒什麽借口,又或者是皇後娘娘當時提過幾句。他的心思無非是將我這件高不成低不就的婚事應付過去就罷了。但按著我聽到的消息,晉王爺當時並沒有真的回應。畢竟你入京之前,晉王府裏隻有一位未出閣的姑娘了。或許後來世子夫人動過給你我做媒的心思,但是晉王爺應該是沒有的。你仔細想想,以晉王爺的眼光,難道看不出你非池中之物?朝局的形勢這樣微妙,晉王爺是不會輕舉妄動的。你看你大伯父世子之位拖了這樣久,就可知一二了。”
明珠唇邊的笑意越發苦澀:“自來精明絕頂之人,皆難免失於涼薄。晉王爺將世子之位拖了這樣多年,朝堂上的風頭是避開了,可是大伯父二伯父之間的兄弟離心,大伯母心裏的怨懟不平,晉王爺便不管了。即便王爺當初認下我不是為了應對玄親王府的聯姻,也不代表今後他不會順從上意而將我舍棄。”
予鈞唇角一挑,輕笑道:“媳婦兒,你到底還是江湖人。”
明珠看了他一眼:“何解?”
予鈞正色反問:“朝堂之上的風雲變幻,遠勝風海雨。一個家族如何能在皇權更替、風雷激蕩之中屹立不倒?你覺得最要緊的是什麽?”
明珠想了想:“眼光?”
予鈞笑意裏多少帶了些嘲諷:“變通。再好的眼光,也防不住有不測風雲。當家人一朝站錯了位置,三親六故的仕途甚至性命可能就斷送了。敢於豪賭的,大多是寒門仕子,搏的是一朝躍龍門的機會。真正的世家,多有聯姻,少有結仇。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朝局會翻轉,風水輪流轉到誰手裏。隻有在任何時候都能變通適應合宜的家族,才能真正屹立不倒。換句話,既沒有永遠的盟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倘若改換日之後,上意果然於你我不利,晉王爺的確不會為了你這個孫女而舍家一搏。可若舍了你,卻也談不上。”
頓一頓,予鈞的目光中寒光微閃,第一次在與明珠這樣單獨相處的時候顯露出隱約的殺機,“杖受,大杖走,上意心若是真的偏到了一個地步,你我又豈會坐以待斃?真到了魚死網破的時候,鹿死誰手,尚未可知。這一點,大家心裏都明白。”
明珠心裏微微一震,玄親王的上位已經是指日可待,而與予鈞之間的水火之勢也是越發激烈。如今睿帝精神尚可,人人看著聖恩隆重,簡在帝心的予鈞都還客氣幾分。等到山陵崩殂、新帝登基的時候,隻怕又是一番情景了。
若是將來玄親王還是冷落予鈞些,倒也不是什麽大事,但玄親王若是想扶持予鋒上位,身為嫡長子的予鈞就是最大的絆腳石。奪權貶謫還是好些,或許到時候連身家性命是否能保得住都是未知之數。
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這是禮法上千古不變的道理。多年來予鈞對玄親王雖然算不得格外的恭敬,卻也沒有如何反抗,哪怕在郴州前線重傷垂危的時候,心裏也還是想到了父親。
然而此刻予鈞眼中的寒光與殺機,是明珠第一次看見,不是向著北戎或朝局政敵,而是向著那即將改換日的九五之位。
“長公子。”明珠主動伸出手與他相握,隻是措辭上也艱難的很。身為人子,誰不期望父慈子孝,一家人雍雍睦睦,親親相愛?真到了刀兵相向的地步,便是能成功自保,予鈞心裏又該如何難過?
予鈞心裏想的卻是明珠,晉王爺這樣隱忍深沉的老臣,一旦翻臉,辣手無情的程度很難預測。莫明珠不過是三房的遺孤孫女,便是晉王的親女明湛嫣明側妃,真要舍下也就隨時舍了。
玄親王一旦上位,晉王爺應該還是保持慣常的低調持中,換句話,晉王府應該不會對前程未卜的明珠多加支持。隻是以晉王的精明,應該也不會真的劃清界限就是了。
從這個角度,明珠的感覺也可以是準確的。隻是予鈞不想讓明珠再深思下去,徒增傷感,見她語氣似乎有些沉重,便故意捏了捏她的手,將話題岔開去:“過幾日我就要回去羽林營了,要不要咱們再去碧山別院住兩?
想到在碧山別院的數日旖旎,明珠的臉頰登時便熱了熱:“你這幾還是多休息罷,待回了羽林營,又不知道要忙成什麽樣子。”
予鈞笑道:“這便是最好的休息了。”
明珠白了他一眼:“蕭佐今日要過來議一下八月份從泮月居到京裏布防的事情,咱們還有許多要緊的關節得商量呢。”
予鈞唇角一揚:“不耽誤。”
“……”
最終所有的軍國大事,內外公務都沒有敵過某人的死皮賴臉,就算是各樣大事務的信件卷宗如同流水一樣送進長風居,然而予鈞和明珠還是幾乎時時刻刻都在一處,白翎與墨音等人甚至都已經習慣了看見予鈞和明珠並肩在書案後看信的時候還挽著手。至於聶毓之、謝季淮等予鈞心腹或是蕭佐展翼等連雲下屬進來議事的時候倒是好些,予鈞和明珠總算是分開坐了,隻是無論所議的是羽林軍略還是連雲內務,兩人都是同時在場,並不回避。
到了月底予鈞開始正式回羽林營的時候,聶毓之與謝季淮等人就都已經習慣了長公子與少夫人如今同議同決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