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一百零七
六月十五,玄親王妃四十歲壽辰的前一晚,予鈞和明珠終於回到了幾乎是將近三個月閉門未開的長風居。
原本予鈞奉旨出征的時候,並未想到明珠也會一同到郴州前線,當時顧慮著玄親王與顧王妃可能會有的種種行動,長風居從內到外的人員甚至物資都做了完全的準備。
後來明珠匆匆趕往郴州,大部分的隨身侍女和護衛都隨行而去,即使不是如同白翎與寒一樣跟隨著明珠星夜疾馳,基本也在隨後的五日內趕到了郴州軍中。於是長風居中就隻留了兩個侍女與兩個侍衛,基本上與看房子也差不多了。
在這種情況下,玄親王也沒有叫人旁敲側擊地刺探長風居了。畢竟予鈞和明珠都在前線浴血奮戰,長風居裏本來就沒什麽要緊的人和東西,若再弄出些什麽衝突風波,也是實在是麵上太難看。
予鈞既然明確告訴了姚略自己即將在六月十五回到長風居,六月初十,蕭佐與南雋就先帶著澄月燕衡等人先回玄親王府安排整理長風居。
待得予鈞和明珠在六月十五踏入長風居的時候,一切的裝飾擺設,侍女護衛,樣樣都與當初明珠離京時幾乎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門窗上皆換了夏日的輕透晶影紗簾。
“蕭郎君,辛苦了。”予鈞和明珠並肩坐在正房中堂的正位上,向下屬們溫言嘉獎,“我們離京這些日子,京中諸多調度勞碌,個中辛苦,我和少夫人都記在心上。”
回到長風居之前,蕭佐已經到碧山別院去跟予鈞和明珠議事數次,早已習慣了二人如今出入行動皆如一體的樣子,當即躬身一禮:“長公子言重,這是蕭某的本分,理當盡職。”
予鈞頷首道:“蕭郎君過謙了,如今京中風雷將起,以後蕭郎君手中的事情,隻怕更繁雜些。我知道少夫人一直視蕭郎君如兄長,那我便也一聲,蕭兄,今後有勞的地方便更多了。”
蕭佐聞言再度躬身:“長公子實在客氣了,職責所在,屬下自當盡心竭力。”
明珠在這個過程中並沒有話,蕭佐心裏便更清楚些,大約從此刻起,明珠的直屬親衛,就要跟予鈞手中的勢力正式開始融合了。而這融合之後所代表的實力,又將給這風雲激蕩的京城朝局,甚至錦繡大盛的萬裏山河帶來什麽樣的影響,很快就會初見端倪了。
“啟稟王妃,大少夫人過來請安了。”
隨著顧王妃芳華院中大丫鬟紅綃的一聲稟報,在正堂中正按著身份輩分分列兩排,給顧王妃請安吃茶的玄親王府眾女眷齊齊將目光投向了門口。
芙蓉輕衫繡羅裙,眉如春山發如雲。
在場的眾人之中雖然也有在明珠離京之後才正式大婚、嫁入玄親王府的五少夫人葉怡竹以及兩位轉折親,但並沒有一個是陌生人。
在過去的一年中,每個人都與明珠或多或少打過交道,然而此時卻多少也都有些怔住。
這樣的明珠,真的是那位日行千裏、荊陽血戰的錦瑟宗姬?
不再是慣常端正而簡潔的正髻,黛青烏發稍有些鬆散地盤成了傾城髻,髻底鬢了兩枚精巧的紅碧璽福紋發梳,鬢邊的步搖以赤金和白銀交織流雲如意紋樣,步搖頂端碩大的紅碧璽珠流光生輝,下墜三股珊瑚流蘇。細碎的鬢發自然地垂在臉頰兩側,耳墜亦是紅碧璽攢珠花,還有腰間的紅玉玲瓏雙層圓球禁步,交相輝映。
但最讓眾人微驚的並不是這套光彩奪目的內造頭麵與首飾,而是這樣裝扮的明珠竟然一改先前的利落英朗作風,行動之間如此明豔華貴,不可方物。而那眉目之間的光彩與潤澤,更是進一步證明了近來長公子與少夫人在碧山別院恩愛非常的傳言。
“王妃安好。”明珠微微一福,聲音還是沉靜依舊。
“明珠,你們回來了,這一番當真辛苦,快起來,坐下吃茶話。”顧王妃眼中的驚異之色一閃而過,含笑頷首。
眾人這才各自回神,忙彼此見禮。
明珠回禮環視之間,也將廳中眾人此刻的座次、關係、裝扮神情一一收入眼中。
顧王妃兩側的座位,照例是按著品級的側妃們,左邊是地位相對尊貴,且膝下之子皆已元服的側妃明湛嫣與葉側妃,右邊則是膝下無子的甘側妃與品良儀喬氏,坐在最末的則是七公子予鐫的生母,良儀柳氏。
晚輩們則是按著齒序再分座兩列,左首的第一個座位自然是留給身為長公子之妻的明珠,其下的王府眾媳則是按著夫君齒序排下去的二少夫人楚丹姝,三少夫人周佳夢和新進門不足一月的五少夫人葉怡竹。
右首第一個座位是顧王妃的嫡女宜華郡主,其下還有因為奉旨在玄親王府備嫁的韶華郡主,以及來探望明湛嫣的晉王府親眷鄯悠然與明重蘭。
但是看這幾個未婚姑娘的座位,便是素來不大在意女眷後宅之事的明珠也看出了些門道。按著身份與親疏遠近,韶華郡君是顧王妃的親侄女,品級又高,便是不坐在右首第一座也應該是緊挨著宜華郡主才對。然而此刻的座次排列,韶華卻是在鄯悠然與明重蘭之間,也就是鄯悠然是緊挨著的宜華郡主。
這當中隻有兩個可能,明重蘭是明重山的胞妹,或許是韶華郡君想要跟自己未來的姑更親近些。而另一個可能,就是宜華郡君想跟鄯悠然這位宣威將軍府的嫡長孫女多聊幾句,那麽這背後的原因,難道是顧王妃有意為四公子予鋒相看鄯悠然?
彼此的招呼和見禮罷了,女眷們原先的敘話便重新開始。明珠既然到了,話題也不免從京中近來的新聞轉向了明珠和予鈞的傷勢與郴州情形。
隻不過在眾人此起彼伏的話之中,唯一在真切關心著她與予鈞的人,大約也隻有韶華郡君了。旁人或是客套或是好奇,倒也是人之常情。明珠素來都不愛這樣長篇大論的閑聊,尤其更不願意詳述予鈞或是自己的傷情,雲淡風輕地一筆帶過也就是了。
“哎,大少夫人此番太英勇也太辛苦了。隻是身為女子,還是要愛惜身體才是。”葉側妃含笑了一句。
明珠唇角一挑,兩個多月不見,玄親王府如今的格局也是煥然一新。從側妃們的座位和各人容裝上來看,姑姑明湛嫣已經恢複了先前初見時的端莊自信,或許是重新得意於玄親王。而葉側妃則稍稍有些過於得意了,滿麵皆是笑容,但這樣的精氣神大約是來自於身邊已經顯懷的三少夫人周佳夢。玄親王雖然膝下有七子,但至今還沒有孫輩。三少夫人若是能一舉得男,那就是玄親王的長孫。常言道,父憐幺兒,爺憐長孫。玄親王平日的言行顯然是更偏愛年紀一些的予鋒予銳兩位顧王妃所出的嫡子,但如今四公子予鋒的親事還沒有眉目,六公子予銳則尚未元服,生下長孫的應該隻會是其他幾位了。如今府裏懷孕的隻有三少夫人一個,葉側妃婆媳二人眉梢眼角之間,自然都是掩不住的喜氣與得意。
至於向著明珠這句“保養身體”裏到底含了幾個意思,落在人人都心思九曲玲瓏的眾人耳中,也隻能自己體會了。
“葉側妃這話的是,”顧王妃也含笑接口,“咱們做女子的原本就筋骨弱些,也經不得太多的風霜雨雪。明珠你這一回千裏奔波,實在是勞累過了。所幸皇上恩,叫你與長公子在碧山別院休息了些日子。隻是在郴州辛苦這樣久,才調養這幾日如何能夠呢,還是多多安養才好。明日咱們府裏的宴會,也不是太要緊的事情,你二弟妹還有二妹妹,韶華,悠然都能幫忙,你隻管好好歇著便是。”
明珠一笑,楚丹姝作為二公子予鐸的妻子,若是她這個長媳不在,的確是名正言順接受幫忙的人選,但五少夫人葉怡竹也是王府的兒媳,如何就不能出麵了?看來顧王妃對三少夫人的這一胎竟然也是有些介意的,所以連葉側妃的另一個兒媳也稍微壓一壓。畢竟葉側妃膝下有三公子五公子這兩個兒子,似乎也有些威脅。
另一方麵,韶華郡君作為顧家女,給自己姑姑的壽宴幫忙是應該的,鄯悠然的身份是什麽?
明珠不動聲色地向鄯悠然望了一眼,鄯悠然粉麵含笑,端莊秀美的麵龐上微微帶了一抹緋色,滿是心照不宣的模樣。看來這未來的四少夫人身份,即將定下了。
“多謝王妃體恤。”明珠笑道,她雖然不願意理會後宅女眷的那些瑣碎的彎彎心思,卻並不是看不懂。到底,後宅前堂,朝政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勢力的製衡與鬥爭,從本質上都是一樣的,隻不過牽涉的人事物大不同、複雜程度不同罷了。顧王妃這一個安排之中帶了數層的意思,稍微按一按葉側妃婆媳的風頭是一件,提一提鄯悠然將來的地位是第二件,至於不讓明珠參與壽宴的家務和主持,既可以顯示出了顧王妃自己的慈愛寬和,又多少叫外人覺得明珠這個長媳並不太孝順,自己婆婆四十歲的大生日居然就做甩手掌櫃。這樣的話旁人又會如何看待長公子予鈞?在明珠過來給顧王妃見禮的同時,予鈞也去了玄親王的書房請安。畢竟離京三月有餘,回了王府還是要打招呼的。
明珠想到予鈞,便覺得玄親王夫妻也是默契的很,估計在書房那邊予鈞也落不著什麽好。隻不過顧王妃的手段要比玄親王迂回的多,這樣一招連消帶打,叫身為兒媳的明珠並無多少回手的餘地。若是跟尋常宅門裏的媳婦一樣,此刻明珠懇切請求自己一定要幫忙壽宴,盡孝盡心,顧王妃就可以隨手一揮,將明珠打發去幫忙管理廚房菜品,或者是門前迎客,起來也是很要緊的事情,然而在賓客眼前的地位如何,大家就心知肚明。
明珠向椅背上稍微靠了靠,隨手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清茶:“王妃這樣慈愛,我實在卻之不恭。奉旨在碧山別院這樣久,府裏壽宴準備想來也已經齊備,我既插不上手,也就不添亂了。此番長公子在前線大破北戎軍,奪回荊陽城時得了數百壇北戎美酒,皇上賞了長公子四十壇,我們就轉送給王妃,剛好可以請賓客們略嚐一嚐。另外,”明珠唇角笑意愈深,目光掃過眾人,“諸位辛苦了,我這次從郴州回來,邊城苦寒蕭索,並無什麽精致土儀可以帶給各位。既然明日要勞動大家,我有新得的九州繡金絲綾十幾匹,送給各位做衣服。明日,有勞了。”
楚丹姝和韶華郡君皆起身謝了一聲大嫂或是表嫂,宜華郡主卻有些不高興,嘟著嘴看了一眼母親。顧王妃雖然笑容不變,目光也閃了閃。明珠這個做派是送禮,卻多少有些打賞的意味在當中,隻是也挑不出什麽毛病就是了。
壽宴的事情既然完了,女眷們又開始絮絮閑話,這時便聽外間丫鬟紅綃再度稟報:“啟稟王妃,長公子叫人傳話,問少夫人什麽時候回長風居。”
顧王妃笑道:“長公子與少夫人經此一役更加恩愛了,果然是一刻也離不得。還是不耽擱你們了,快回去休息吧。”
明珠頷首起身,向顧王妃微微一福,便帶著侍女轉身離去。至於身後眾女如何腹誹,是羨慕是嫉妒,那就不管了。
出了芳華院,便見予鈞和南雋在甬道上等著。明珠先上下打量了予鈞一番,才開口問道:“沒事吧?”
予鈞牽了明珠的手:“能有什麽事,王爺根本沒叫我進門。院子裏侯了一刻鍾,熱了點,又算得了什麽。”
明珠掃了一眼南雋手裏的盒子:“那是王爺賞的藥材?”
予鈞唇角的譏諷之意更濃:“王爺如今的心性越發急躁難明,連麵上的功夫也懶得做了。先前我不見姚略,他便不見我。院子裏站了一刻,我就叫人進去要走了。姚略這才送了這一盒藥材出來。”
明珠拿手帕給予鈞按了按額角細密的汗珠,眉宇間頗有些薄怒:“這樣的手段也使得出,哪裏是做大事的人,簡直與後宅女眷手段一樣。”
予鈞失笑:“王爺又不是故意要曬著我,他哪裏能想到我冷熱死活,不過是甩臉色罷了。”順手牽過明珠給自己擦汗的手親了親,低聲笑道,“你這樣心疼我麽?”
明珠雖然大方慣了,到底這個時候還是從芳華院回長風居的路上,忙抽了手:“這是外頭,你這樣急做什麽?”
予鈞點點頭:“恩,不著急,咱們回了長風居有的是時間。”
“呸。”明珠輕啐了一聲,快步便走。予鈞笑著追上去,甩下跟在後麵的南雋白翎寒等人都是一臉習慣性裝死,慢慢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