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孽子墜心
明珠心驚,胸中怒氣橫生,立刻低了頭,以免叫旁人看見自己眼裏的殺氣:“王爺,臣婦向皇後娘娘請安時,娘娘垂問臣婦堂兄人品如何,不過據實以告。”
玄親王冷哼一聲:“據實以告。好一個據實以告!顧家的親事,你們也敢插手!”
予鈞回過臉來,峻毅臉上已經浮現了幾條指印,沉聲道:“顧家的親事是娘娘的恩典,皇上的明旨,您若有所不滿,大可在朝上奏本回旋,何必在家裏對著媳婦發威。”
玄親王氣極反笑:“家裏?你可將王府當做家裏嗎?你們有將自己當做兒子兒媳麽?”又連連冷笑幾聲,“家裏?好,那我今就用家法教訓你這個逆子!”一聲暴喝:“來人!”
予鈞望向玄親王毫不回避,目光中甚至有幾分譏諷。這些日子他重掌羽林衛,晝夜忙碌雖然辛苦,卻也對東宮屢屢出事的原因得了越來越多的線索。不論是被是被收買的護衛,還是安插的女官,到底都是因著玄親王的心急。急著確定元德太子無望於大位,急著確定自己未來帝君的身份。但予鈞一輪一輪的清查與整頓,玄親王在東宮並羽林衛中的暗線幾乎被一一拔除,自陸平以下,予鈞在東宮的護衛侍從之中清查替換了三十多人,其中怕是有十一二個都是玄親王的人。
這些人被安插在不同的位置上,不知道玄親王是花了多少心力物力,叫旁人拔了也就算了,偏偏都是予鈞親自動手。玄親王卻有苦不出,這口悶氣自除夕夜陸平調任開始,憋到現在已經是積蓄太久了。至於韶華之事,予鋒的心思,不過都是個引子,叫玄親王一泄烈怒罷了。
予鈞心裏清楚的很,但卻對玄親王更鄙夷。大丈夫頂立地,行事光明磊落。倘若命歸於元德太子,那也是裴皇後一家扶持睿帝應得的。若元德太子命不久長,睿帝已經這樣扶持,玄親王何必急躁至此,真的一點也不顧睿帝的百年名聲,予鈞的東宮職任麽?這樣上不顧父,下不顧子,還談什麽端雍孝悌。
予鈞冷冷看著玄親王,待得春凳和藤杖皆拿了來,予鈞也不待玄親王再多,自己便站了起來,明珠不由自主地也隨著起身。予鈞看了明珠一眼,又飛快地環視了一圈神色各異的府中眾人,便反手一撩長袍,自己伏上了春凳。
玄親王見予鈞那與樓家人越來越相似的麵容上,分明帶了洞察和鄙夷的神色,瞬間便勾起了壓在心底多年的舊事,怒喝道:“重重地打!打死勿論!”
府衛自然知道打死是不行的,但玄親王的怒氣也明確無疑,隻怕是不必計數了。於是二人躬身應了,便對予鈞道:“長公子,得罪了。”
言罷,二人揮起藤杖,便重重擊撻在予鈞身上。
明珠黛眉緊鎖,垂目不語,左拳在羅衣廣袖的遮擋下愈發握緊。
劈劈啪啪的杖責聲並沒有多少回響,那每一聲的悶擊都清楚傳達出了責打的分量。予鈞勉力咬牙忍耐,他連日巡防辛苦,本就周身疲憊不堪,前晚更是幾乎隻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十數杖之後,隻覺臀腿已無不痛之處,再受擊撻便是層層疊疊,煎熬複煎熬。
王府眾人旁觀至此,終於逐漸回過神來。予鐸不由上前半步,拱手道:“父親——”
“住口!”玄親王怒發衝冠,“誰敢求情?”玄親王本就端肅威重,此刻瞪著予鈞怒氣勃發,目眥盡裂,這樣的烈怒極為少見,眾人驚懼之下,便是心裏想求情也有些畏懼遲疑。
而最該求情的明珠隻是站在離予鈞不到一丈之地,默然看著王府中那二寸寬、半寸厚的藤杖一下下重擊在予鈞的身上,一語不發。
予鋒不由心中愈發有氣,他喜歡韶華表妹那樣久,卻被今日一道明旨徹底斷了念想。聽玄親王話裏的意思,明明是明珠入宮去為自己那個地位低微、完全配不上韶華的堂兄明重山求來的旨意,憑什麽?就憑她秋獵時救過皇後?那就可以隨意坑了韶華麽?
予鋒剛要開口,便覺得身旁的母親顧王妃似乎在哭泣之中緊緊拉住了自己的手。
而同時,眾人幾乎都望向明珠,見她神情愈發木然,仿佛眼前在家法板子下死去活來的人與自己並沒有什麽關係。素來心直口快,行事頗有幾分潑辣的甘側妃涼涼道:“少夫人好涵養啊,眉頭都不皺一下的。”
予鈞伏在春凳上,並不太能看見明珠神色,不由便想望過去。分神之間,又是一杖重重落下,撻在傷處,他幾乎痛呼出聲,忙咬牙死死忍住,才轉為了一聲悶哼。綿綿不絕的巨大疼痛之中,他聽見身側明珠的呼吸格外的平穩而悠長,甚至比平時還要舒緩幾分。
明珠仍舊不開口,她不斷調整著自己丹田中的氣息,才能壓抑住她滿心的疼痛與憤怒。這是她多年來的習慣,越是真正怒氣滿胸之事,她越會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因為事情若是可以嚴重到叫她這樣憤怒,也就代表了需要她冷靜理智地應對和處理,這是多年江湖爭鬥之中以血為價學到的功課。
至於旁人認為她是無情還是無感,又有什麽要緊。
玄親王如鷹似隼的銳利目光在明珠的臉上掃過,又是一聲冷哼。
持續的擊撻之中,予鈞的身上已經開始現了血漬。他隻牙關緊咬,勉力抵受著在劇烈疼痛的傷口上不斷狠狠擊打疊加的一杖又一杖,呼吸愈發粗重。
明珠的目光始終沒有轉向過玄親王,或是王府中的其他人,隻是淡淡投在予鈞的身上,頭臉上。她看著予鈞不斷咬牙強忍,額上冷汗甚至已經滴到地上,輕輕吸了幾口氣之後,強迫自己將袖中原本握拳幾乎要捏斷指甲的白皙雙手慢慢舒展開,交握在一起。
持續的杖責聲已經開始因著予鈞滿身的血漬而帶了些殘忍的血濺響聲,用刑的兩個府衛半是疲累半是懼怕,都滿頭大汗,倘若真的將親王長子打死打殘,那個結果不是他們能一句奉命行事就全身而退的。
“父親!”年少的予鐫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已經淚流滿麵跪了下來,“父親!”
玄親王終於抬手道:“罷了。”瞪了予鈞和明珠一眼,冷哼一聲,親自攜了顧王妃,拂袖而去。餘下的眾人甚至連這場驟然雷霆的真正內情也不知道,上前什麽都不合適,隻好紛紛學著玄親王的樣子,看了予鈞兩眼,便各自散去了。
予鈞強撐頂住的一口氣驟然一鬆,臀腿上的劇痛早已蔓延全身,隻覺得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卻偏生又昏厥不得,連喘氣都痛的整個人發抖,鮮血和冷汗將全身內外的衣衫盡皆浸透。
南雋和石賁早已紅了眼,此刻快步跑進來,剛要扶予鈞,麵色仍似平靜、眼眸卻已通紅的明珠伸手一攔,聲音微微嘶啞:“多來幾個人,平著抬回去。”
這事情鬧得這樣大,自然很快便闔府上下皆知,自然也包括傅嬤嬤與綺霞綺雨。三人皆是紅了眼睛等在長風居門前,望向明珠的眼光快要能飛出刀子。
明珠並不理會,隻向南雋道:“守著門,不許旁人進來。”
南雋知道明珠在予鈞心中的分量,雖然對於適才明珠的冷漠很有些不明白甚至憤怒,但到底是令行禁止的軍伍出身,立刻躬身領命,直接將傅嬤嬤幾人攔了,又派人看守長風居正門不提。
而南雋一抽出手,白翎立刻接上,毫不費力地與石賁謝季淮等人一同將予鈞抬回正房。而已經得到消息的澄月早已將白布銀針湯藥繃帶已經樣樣齊全,染香則在廊下將連藥罐子和粥爐子都立起來預備好了。
明珠揮一揮手:“白翎帶著醫女留下,餘人到院子裏等。”眾人依言各自進退,白翎便上前處理予鈞的傷勢,染香和墨音兩旁相幫,撕開衣衫的一瞬間,予鈞緊緊咬牙到青筋凸起。明珠坐在他床榻旁邊,伸手去與他的左手相握。予鈞幾番咬牙之間嘴唇早已破了,此刻握住明珠的手卻有些勉力想要放開:“別……別捏痛了你。”
明珠低一低頭,一滴淚便落到了予鈞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