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唱作俱佳
明珠將予鈞的披風解畢,又幫他脫盔甲,予鈞終於回過神來:“咳咳,宮中,宮中很難。“
“很難?“明珠自己也疲憊,白皙的手指繼續糾結在予鈞身側的盔甲帶子上,一邊向外喚了一聲,“澄月,給長公子拿熱水和粥飯來。”
予鈞靜了靜,強迫自己不去看身側溫軟如玉的明珠,轉頭望向窗外:“昨夜我親自去了東宮,太子似乎是夢魘之中殺了一個內監。至於北門那邊,是太廟出了點變故,但兩廂都沒有出大事,表麵上看算是壓下來了。隻是我今早去了昭陽殿,皇上又生了一場大氣。我趕回來是有兩件事跟你。”
明珠已經將予鈞的衣帶解開,幫他換上常服,看見他膝上的痕跡不由皺眉:“怎麽又……”
予鈞唇角勾一勾,便是再怎麽不麵對不承認,她也是心疼他的。他斂了斂臉上的神情,勉強肅容道:“一則,昨日太子朝我扔了個喝水的銀盞,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但那盞裏的茶水氣息,我覺得不大對頭。杯盞我順出來了,剛才給了白翎。另一則,近日事情出的太多,我要跟你借人。“
“借人?”明珠抬眼,心裏一跳,“要做什麽?”瞬間整個人便警戒起來,眼神也轉為銳利。
予鈞彎唇,伸手撫了撫明珠的背:“緊張什麽,我哪裏能叫你的人去涉險。”
明珠倒也沒有推開他的手,望他的眼光裏生了些許的歉意:“我並不是那個意思。你要離京嗎?”
予鈞頷首:“離京是要的,但也不用你的人在外頭。我其實隻是想借韓萃和燕衡用一用。”忽然露出了個有些狡黠的笑容,低頭到明珠的耳邊,極低地耳語了幾句。
裕四十七年的風波這樣多,人人都知道轉過年來的局勢隻會更加緊張。畢竟原本睿帝與元德太子不曾宣諸於口的爭端,便是誰能活的更久。隨著時間推移,睿帝的年邁與太子的日益衰微,昌親王和譽國公府的看似平靜,玄親王和渝州帥府的表麵端肅,都會讓九五尊位的傳承之爭愈發如離弦之箭,將整個大盛□□文武百官,黎庶萬民都一同繃緊懸空。
隻是,誰也沒有想到,裕四十八年的風暴,竟然這樣早便悄無聲息地拉開了序幕。
正月初一當晚,禁宮翊衛所居然發生了酒後鬥毆的事件,輪值東宮的侍衛內監皆牽涉其中。這樣荒唐的事情在年下發生在子眼前,掌握宮禁翊衛實權的予鈞自然責無旁貸。
按著幾日後才陸續傳開的風言風語,據正月初二的一早,睿帝便在暴怒之下命單獨守衛乾熙殿、從不離開帝君身側的禦衛統領,真正的子親衛謝仲耀親自前往玄親王府,將回到長風居休息還不到兩個時辰的予鈞帶回宮中,在禦書房前狠狠打了一頓板子。
年邁的睿帝此番雷霆半是國法,半是家法。予鈞的羽林副將之位並沒有被撤銷,隻是打的滿身是血之後就抬回王府閉門思過,原本的責任職屬都交由各衛所副統領代執,緊要的令牌都暫時集中回到謝仲耀手中,也就算是回到禦前督管。
這件事情傳出來時,並沒有在京裏掀起多大的回響,有人認為是素來勤勉辛苦的予鈞背了黑鍋,也有人認為是予鈞到底年輕壓不住羽林營。間中也不乏有公卿女眷議論到明珠,明珠可憐者不少 ,認為其克夫者亦有。總之,這個時候的絕大多數人都還隻是對著此事閑談歎息,當作了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最多不過就是走禮的時候在玄親王府的禮單裏多加了些藥材補品罷了。
而初二早上的長風居之中,此事的主角予鈞和明珠二人,卻是在外間傅嬤嬤並綺霞綺雨的焦急關切、甚至隱隱抽泣之中,彼此低聲取笑。
“明珠,你實在是叫我大開眼界。”予鈞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肩頭抽動,無聲偷笑。
明珠被他笑的有些惱了:“笑夠了沒有,不是你叫我看見你被抬回府的時候,需得作出個傷心的樣子?”
予鈞看著她眼皮猶自紅紅的,眼淚還有些止不住,愈發難以忍住笑意:“那你也不能抹這樣多的蔥汁,哭成這個樣子。這哪裏像是我挨了打,分明是要了命。”
明珠用溫帕子已經擦了好幾次,眼睛裏卻還是酸酸辣辣緩不上來,淚水不時湧出,愈發氣道:“若不是你要做個大動靜來好遮掩接下來的明裏思過、暗中出京,我哪裏用的著這樣在外頭哭。”
予鈞靜了幾息,勉強嚴肅了些,頷首道:“是是是,此番辛苦你了。不過論演技,還是韓萃好些。在禦書房前頭那番作假的板子打完,謝仲耀一臉的看不下去,隻不過他素來沒什麽表情,倒也不算太明顯。石賁和謝季淮都是實心的人,萬萬做不出韓萃這樣悲憤委屈,宛若眼見,消息散播的形神俱備。”
明珠想起韓萃那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也不禁彎唇一笑:“他回來一你在宮中挨了廷杖,受了重傷,連染香都信了,更不要傅嬤嬤和綺雨綺霞她們。想來接下來幾日隻要閉門不出,府裏府外的也不會察覺。”
這一場戲自然是予鈞早就跟明珠好的。韓萃是假作在宮外等候予鈞,聞知了廷杖之事便到玄親王府報信,又到晉王府稟報,名義上是一聲初二不能陪明珠回門拜年,實際上也是要把消息散出去。而明珠自然是聞聽了韓萃“強抑驚慌”的消息之後便“含淚憂心”地出去大門迎接滿身雞血的他,兩人當時眼神一對,默契地一個傷身忍痛,一個傷心流淚,在玄親王府眾人遠遠的旁觀中一同回了長風居。
至於玄親王信不信從宮裏到府裏的這番做作,又懂不懂睿帝的心思,予鈞便不細問了。如今才大年初二,離正月十五的重開廷議還有整整半個月的時間。朝廷既不能發邸報,又要將這個消息散出去以掩蓋他下一步的行動,眼前的做法也是無奈的權宜之計。
當時予鈞滿身染了假血被抬回王府,遠遠便望見明珠隻穿著件單薄的織錦披風迎著他。待到了近前,明珠更是未語淚先落,在抬著他的軟轎旁不斷哭泣,聲音不大不,端麗臉孔上全是抑製不住的哀傷。當時他要不是被明珠帕子上的蔥汁味道差點也嗆出眼淚來,簡直就想跳起來給她擦淚了。
待得回房才知明珠竟是演練好的,從公事公辦的角度來講這配合的簡直是無懈可擊,但予鈞總覺得悻悻的,心裏似乎少了些什麽。隻是,猶豫再三之後,予鈞還是重複叮囑了那些已經過的話:“我今晚就要走,你自己千萬心。到底我不在京裏,若有了什麽變故,便遞折子進宮,皇後娘娘還是護著你的。”
明珠點點頭,見予鈞溫言之中十分鄭重,知道他心裏顧慮。這種感覺十分奇異,她已經許久沒有感受過了。自從離開北墨,前往連江寨複仇,霍陵對她向來隻有一句話:“你行的。別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她早已無所畏懼。予鈞並不是不知道她連雲主人的身份和實力,然而此刻他的眼光裏,卻有真切的擔憂,好像因著他離開京城這半個月,就怕旁人欺負了她。
明珠有點想笑,笑話予鈞擔心太過,卻也仿佛有些想哭,莫名貪戀著這樣被人擔心的感覺。這樣複雜的情緒在她心裏盤旋了片刻,最終出口的是近兩個月她對著予鈞最慣常的和軟語氣:“我知道了,你自己在外頭也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