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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郴山泮月

  兩日晝夜急趕,騎馬護衛的南雋寒等人皆易容便裝,而予鈞和明珠則同乘一車,盡量不離開車駕。畢竟明珠是以為父母祭禮為名而離京,予鈞則托詞巡防京畿,二人均需隱匿行蹤,萬萬不能叫人發現。


  雖然成婚在即,但這樣近距離兩日同車,還是讓明珠多少有些心裏不自在。予鈞雖然心中微有得意,麵上卻是不顯的,隻是東拉西扯的聊話,分散明珠的心神,間中便提到了此行前往的樓珩隱居之地,泮月居。


  泮者,冰融雪消。


  泮宮,周學也。


  彼時明珠聽了,也隻隨口一應,並未太放在心上。然而兩日後的黃昏,當真抵達泮月居的時候,明珠才發覺,果然地副其名。


  郴山地處郴州最南地,雖然郴州整體較之京畿要冷上許多,然而郴山連綿環繞,依江臨水,與臨近三城皆氣候溫和。至於泮月居所處的郴山環中淇月峰半腰,更有溫泉數處,茂林常綠,直如武陵仙境,無冰無雪。


  車馬在淇月峰下便已有人交接,予鈞和明珠等人換馬上行,數裏後再度交接馬匹,步行最後的三裏,便到了碧翠竹林掩映、青瓦黃籬,頗有拙雅古趣,又連綿數進的泮月居了。


  樓靖身穿寬大的蒼青道袍,發束竹冠,立於門前迎候,竟一改京中所見的俊朗精幹模樣,滿身皆是儒者書卷氣。


  眾人到得門前,倒也沒有太多風塵行色,因為在中途換馬的竹屋中,已有童子預備了簡單的盥洗用具並熱水棉巾,提醒眾人整頓儀容、理發更衣。所以此刻得到泮月居門前之時,予鈞和珠淚已各自更換輕便的羅衣長裳、發冠發飾,石青茜紅,看來倒十分相稱。


  樓靖見了,笑意愈深,拱手道:“長公子,三姐,一路辛苦了。”


  予鈞麵上平靜,眼光裏卻很歡喜:“靖舅父。”


  明珠既答應了予鈞,此行主要是為了做個樣子以慰其母樓珺樓夫人,便也沒有矯情,大大方方向樓靖一福:“靖二爺。”


  樓靖不由又向予鈞掃了一眼,躬身還了半禮:“二位請。”


  自籬門向內,一路是六棱石子路,兩旁草木清芬宜人,間雜琉璃燈盞交相掩映,流光溫暖。樓靖親自引著眾人前行,蜿蜒轉折,穿堂過院,最終駐足在一座寬闊莊雅的明堂前,一個身穿艾綠衣裳的婉麗女子盈盈而立,清瑩麵龐上笑靨柔和:“長公子安好,三姐好。”


  不待樓靖開言,予鈞便先躬身一禮:“舅母安好。”


  明珠便隨著予鈞稱呼,福身一禮。樓靖的妻子南姍越是當年樓王妃身邊的醫女,也是郴州神醫寧濟滄一脈的弟子,分屬北方武林中的一支。此刻與樓靖站在一處,在周遭的暮色華燈映下,愈發和暖相稱。


  明堂中有青衣童子左右開門,正屋不似尋常宅邸主屋一樣分設賓主座位、兩列相對,而是當中擺了一個巨大的黃楊木整雕茶海,清漆之下木紋清晰,而周遭雕飾百子百福,福字書法不同,兒形態各異,都栩栩如生,精致無比。茶海上整套汝窯青瓷茶具擺設齊全,身著水色道袍的樓珩,又是正在洗手烹茶。


  而樓珩身邊,坐著一位身穿蓮紫色長裙的貴婦,看年紀應當不大年輕了,至少有四十許人,然而肌膚白皙如雪,黛眉鳳目,修鼻薄唇,與樓珩同樣是偏長的臉型,亦同樣在不言不動之間,便風華雅正,清貴淩然。


  予鈞上前兩步,便屈膝跪倒:“孩兒給母親請安。母親安好。”又轉向樓珩,恭敬問候:“舅父安好。”


  明珠聽見予鈞素來高峻沉毅的聲音此刻有些隱隱迫切,心中竟微微一酸。亦上前兩步,深深福禮半跪,言辭稍模糊了些:“明珠拜見夫人、國公爺。”英國公府身為開國六功臣之一,爵位世襲罔替,不推恩不降等,若非犯上大罪便不奪爵,所以樓珩當年雖然舉家退離朝堂,辭去了中書省並六部一切職務,但英國公的爵位並未失去。


  端坐在樓珩身邊的貴婦,正是予鈞的生母,玄親王曾經的原配王妃,樓珺。


  樓珺起身,繞過那寬大的茶海,先來到了明珠身邊,行動之間腳步稍微快了些,然而裙擺如行雲流水優雅至極,腰間禁步玉珠絲毫無聲,這樣儀態風姿隻在一個動作之內,便壓過了明珠在京中見過的許多貴婦。


  樓珺伸手扶起明珠,微笑道:“好孩子,起來。”


  又向予鈞抬手,溫柔緩聲道:“予鈞,起來吧。”


  予鈞起身,望向樓珺,眼裏竟有些酸澀。一別兩年多了,母親似乎並沒有變老,仍舊是這樣清雅絕塵,但到底什麽時候,他才能與母親朝夕相見,一盡人子膝下承歡的本分?


  樓珺的目光並沒在予鈞身上停留多久,便牽了明珠的手到茶海旁,落座在自己原本的位置旁。


  明珠有些意外,微笑應了,但也不由望了望予鈞,見他神情中似乎帶了些感慨與酸楚,多少猜到些這母子常年不得見的分離之苦、孺慕之思,目光交匯時便微微使了個眼色,頗有些鼓勵的意思。


  樓靖亦上前,拍了拍予鈞的肩,與南姍越一同坐了。


  樓珩親手將壺裏衝洗茶葉的水濾了去,又添了一次沸水,才算第一次泡的茶,給圍坐在茶海周圍的一家六口皆滿了麵前的青瓷杯,向樓珺道:“長姐,您嚐一嚐這個寶頂雪芽,可還清冽些?”又望向明珠,俊雅臉上也多了三分溫和:“明珠,你也嚐嚐,比上次請你喝的鬆蘿更好些。”


  明珠雖見慣了江湖上的生死場麵,卻不大習慣這樣便被樓珺和樓珩先後看重,欠身應了一聲,又不自覺的看了一眼予鈞。


  予鈞此刻心緒稍平,便給了明珠一個安撫的眼神,隨即笑道:“今次當真有福,許久沒喝過舅父親手泡的茶了。”


  樓珩看他一眼,又取了些新茶葉,重複衝濾:“這是給長姐和明珠的,你也就是適逢其會。”


  予鈞知樓珩素來口冷,這樣帶點鄙夷的語氣反倒是親近了,含笑道:“是,多謝母親,多謝舅父。”


  樓珺輕輕啜了一口杯中嫩綠明亮的茶湯,頷首道:“這個味道倒還不錯。“又轉向明珠:”孩子,你可喝的慣這種清茶麽?“


  明珠微笑道:“唇齒皆香,想來也是國公爺的手藝無人可比。”


  樓珺彎唇一笑,再度上下打量明珠。因一路匆忙趕來,明珠的發髻便梳理的極簡單,盤了兩重雲鬟,珍珠押發之外便隻有鬢了一支羊脂玉瓣紅寶蕊的梅花三弄發飾在側,些許珊瑚珠流蘇垂在兩側的發縷旁。這樣的形容倒讓平素習慣於端整正髻、英敏端麗的明珠顯出幾分柔和溫雅來。


  至於言行方麵,明珠和予鈞之間的幾番互動,顯然二人彼此相顧,卻並不過於羞澀或親密。樓珩與樓靖自然是知道個中原因,而落在樓珺眼裏,隻覺得這個未來兒媳端莊大方,心裏滿意的很。


  明珠見樓珺目光逡巡審視,滿滿含著慈愛與笑意,並不似原本自己以為的那樣清冷高峻、難以接近,心中更生了幾分親近。同時在樓珺的目光之下,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倘若是予鈞真正的未婚妻在此麵對未來的婆婆,是不是該露出點害羞的意思來才更真實些?

  但是……害羞的感覺要怎麽演?

  明珠迅速回憶了一下,似乎過去的數年裏,似乎麵對恐懼、悲痛、敬畏、威壓等是常事,至於溫暖、歡喜、愉悅、輕鬆倒是也有,但五味混雜之間,似乎這麵對舅姑或者心儀之人的羞澀之情從來沒有過。心思飛轉,嚐試想了想京中所識的數女,羞澀起來什麽樣?


  葉景?水汪汪的大眼睛萌萌忽閃,好像隻有好奇,沒有害羞過。


  葉怡竹?平靜淡然,言必稱禮,萬事不關己,似乎也沒見過她害羞的樣子。


  楚丹姝?敦厚溫柔,安靜隱然,但開言便有深意,神情波動很少,更沒有什麽害羞的情緒。


  韶華郡君?明珠一時間想起來的都是她明眸含淚、秀臉神傷的心碎模樣,倒有些掛念她與明重山的事情。


  這許多想法在明珠心裏滑過,旁人看來便是含笑垂目,雖無初見舅姑的羞澀,倒也端莊內斂。


  予鈞那廂雖知明珠多經風雨、無畏無懼,但樓珺上下打量的這樣明顯,還是怕她尷尬為難,便開口笑道:“母親近來可好?我們給您帶了些年下的節禮來。”


  樓珩看了予鈞一眼,目光平靜裏帶了淺淡至極的笑意,也含著隱隱的壓力。


  予鈞自幼蒙這位舅父教導多年,與樓靖一樣,見樓珩一個微妙神色便立時可知其意。樓珩這是笑他關懷明珠太切,亦有意提醒他,不可因情失控,陷之過深。畢竟明珠身份如此,二人又不要成禮為真正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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