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豪氣幹雲
予鈞心中一沉,胸中憤怒莫名,麵色卻平靜如水:“是,也可以。”
明珠凝望他片刻,亦是五味雜陳。自她入京以來,宗室平輩中與予鈞來往最多,這位長公子言談疏朗,胸懷下,幾番交際彼此頗為投契,原本因著霍陵之事,二人已有了些並肩而戰的情分。
但京郊截殺著實凶險,明珠心驚震怒之餘自然是全力調查防備,也對京中的一切重新評估懷疑。
予鈞之言誠摯鄭重,言下分析也合情合理,但明珠到底不敢再輕信了。當年血染青江之事仍曆曆在目,如今霍陵等人傷勢猶新,險境未離,她本能地再度質疑、試探予鈞。
予鈞這個回答不能不好,隻是明珠也不清,為什麽隱約約的心裏有些不舒服。
“長公子,”明珠斂衽一福,“待此事完結,失禮失敬之處,我自當向長公子賠罪。”
予鈞立時起身,欠身還禮:“言重了。到底,也是我防範不周的緣故。為今之計,想必宗姬已經開始徹查江湖關係。至於諸王府的動靜,以及宮裏的消息,若宗姬信得過,就交給我。”
明珠頷首道:“如此甚好,有勞了。”猶豫了一下,又道,“不瞞長公子,後我準備親自送霍三爺離京。”
予鈞隱約又有些失落:“宗姬是預備就此一同離京嗎?”
明珠搖搖頭:“我雖有此想法,卻還是有些掛心祖母的病況。我送了霍三爺之後應該還會回京一趟,到時再做決定。”
予鈞心中微微一鬆:“宗姬且安心去,我會派人多留意晉王府。倘若晉王妃……有什麽急事,行鏢局會以最快的速度傳書過去。”
明珠終於露出了兩以來的第一個微笑:“好的。多謝長公子。”
七日後。
即將回到北墨鏡湖居的明珠與霍陵並肩站在船頭,眼望著靜流湍深的青碧江水,與兩岸深深淺淺、黃綠相間的連綿山林,與遠方疏闊清朗的無垠長空相映,都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二人在京城時日雖然都不長,然而宮城輝煌、街市熙攘、公卿豪庭之間,帶來的都是壓抑與繁雜,更不要最後幾日中如箭在弦、風聲鶴唳的緊張與防備。還是回到這樣長水闊的江湖之地,才覺得神清氣爽,呼吸行動都揮灑如意多了。
此番明珠親自送霍陵回北墨,同時也是掛心要前往地處泉州的舟山堂處理幫會內務,便將調動進京的眾人分成三隊。一隊人由展翼帶領走陸路,二十四人皆騎馬,彪悍驍勇,星夜趕往泉州。一隊人由白翎帶領走水路,自京城穿冀州,沿著灤川而下,隨行隨停,聯絡打點。而明珠與霍陵這一支則是水陸各半,先是在官道上大大方方的走了三日,外鬆內緊,晝夜防範。隨後才到湖州換船,平安回歸北墨。
在陸路的部分倒是有人跟梢,寒親自帶人去捉,對方雖未得脫身卻自殺極快,並沒能拿到線索。明珠有些失望,卻也不算意外。至於行鏢局的分堂和鏢隊有時照應,明珠也不推拒,隻叫人備了厚禮回謝。
而霍陵一路行來,萬事不操心,隻管走馬觀花,行船覽景,品新茶食鮮魚,聽秦淮新曲,賞秋霞碧。明珠見他安逸,心裏也覺得寬慰,隻跟霍陵閑談笑,也不提京中之事。
隻是當船隊愈發靠近北墨,明珠終不免溫言叮囑:“叔叔雖已回到北墨,還是萬事心。若有任何可疑人物或變故,還請隨時相告,切莫掉以輕心。“
霍陵笑道:“哪裏就值得這樣擔心,墨宗傳世數百年,自有自保之道。”
明珠神色稍轉鄭重:“叔叔謹慎些,總是沒有壞處的。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叔叔自己不怕,也需念著端木嬸嬸。”
“知道了。”霍陵念及妻子,神色總算認真了三分,隨即又問道,“明珠,你又為何還要回京?若送你父親的遺物回到晉王府,也是送過了。你父親母親的名分也認了,如今為何還在京中耽延?”
明珠輕歎道:“我祖母如今纏綿病榻,半昏半醒之間總是念著我父親。雖我在京中也做不了什麽,但就此離去卻也不忍。”
霍陵點點頭:“這倒是應當的。你自己在京中,也心留意。”
“是。”明珠複又抬眼,目光中寒芒微閃,“況且,這次的殺手中又見到當年的暗器和手法,我也不能放過了。”
霍陵皺眉道:“你是懷疑玄親王?”
明珠淡淡道:“當年青江之變,少不了我外祖父連英川的默許。但他在乎的,絕對不是我父親會威脅到舅舅們繼承幫會,不得,還是為了跟京中之人勾結的礦山之事。當年我回去複仇的時候,雖然查出了連景琭和連景玥姐弟動手的證據,卻在追查官船的時候斷了線。直到今年年初,才重新聯係到京裏。”
霍陵鄭重道:“事關皇子,非同可,你千萬慎之又慎。”
明珠頷首道:“叔叔放心,我自當複核再複核。隻是,父母之仇,青江之恨,總共九十四條人命,我決然不能相忘。“
霍陵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可聽過樓氏一族?”
“樓氏?”明珠微微揚眉,“可是那位長公子的母族,已經退出朝堂的英國公一家?“
霍陵轉頭遠眺:“對,你對樓氏一族所知多少?“
明珠想了想:“進京之前我並未懷疑玄親王,但他畢竟是我姑姑的夫君,所以有關玄親王府的姻親我也略有所知。樓王妃是老英國公的長女,似乎因著當年老國公爺走的急,守孝了三年,便拖到二十歲出閣。婚後跟玄親王也不太和睦,十幾年後,大約便是裕三十五年,和離下堂而去。至於樓家的男丁麽,英國公樓珩,下士子誰人不知。十六歲的解元,十七歲的會元,十九歲的狀元郎。雖然我不熟悉朝廷政務,但這位樓相國的名字也是聽過的。”
霍陵輕笑道:“大盛開國至今,世襲罔替的功臣豪門隻有六家,英國公府便是其中之一。當年我還年少時,樓家軍在郴州和泉州的威名,無人可比。雖然西南的渝州軍和西北的涼州軍也是國之棟梁,但比起樓家聲勢,還是遠遠不如的。但樓家真正的全盛之時,卻不是在老英國公手中。樓珩十九歲連中三元,二十歲便為戶部郎中,二十四歲即為大盛最年輕的右相。樓家子弟盡皆從軍出仕,樓靖、樓珞、樓瑉、樓珙,英傑輩出,多有忠勇報國之將。這樣的家族,即便江湖人,也是很敬重的。按道理來,樓王妃和離而去,到底是女眷的私事,為何下皆知?最重要的是,此事發生之後一年半,英國公樓珩請辭,樓家舉家退離朝堂。”
明珠皺眉道:“叔叔的意思是,樓家明麵上退離了朝堂,暗地裏卻在支持長公子?”眸中光芒一閃:“行鏢局?”
霍陵拍了拍她的肩:“你自己,萬事心。”
明珠微笑,眸中鬥誌輕揚:“是。知道了。”
言罷卻見霍陵似乎還有欲言又止的意思,奇道:“叔叔還有旁的吩咐?”
霍陵似乎很是斟酌了一番,才放輕了聲音道:“吩咐並談不上,這原也是我的疏忽。你如今已經十九歲了……”
明珠臉上微微發熱,眉頭微蹙:“叔叔的意思是?”
霍陵舒了一口氣,望著明珠懇切道:“明珠,你自便經曆風雨無數,看事情一直都通透的很。你身為女子,建功立業,即便是在江湖之中,也要難上許多。世人眼光,皆難免俗……”
明珠垂目道:“叔叔是覺得我該嫁了?”
霍陵望著明珠,劍眉微軒:“我隻是心疼你,你胸懷韜略皆不輸給任何男子,隻是成就同樣功業,卻要付出格外代價。你接下來前往泉州與連家人交涉,因著身無婚事這一點,必然為人詬病。”
明珠神色不動,胸中到底有淡淡的委屈和憤懣,並不是對著霍陵,而是對著這世道:“所以,叔叔可有什麽人選?”
霍陵挑眉道:“連雲主人,這是你唯一能想到的嗎?”
明珠神思一震,複又抬頭。
霍陵長笑一聲,豪氣幹雲:“若是事事皆隨著世人俗見,北墨豈能有墨婧姵這位女宗主?北墨何來外姓子弟,何來今日局麵,何來我橫行江湖的北墨霍某人?”隨手指了指身後的船隊:“依著那些人的心思,我早早便給你找個斯文有錢的子弟,十二歲下定,十四歲成親,相夫教子忘恩仇,將你所有的才華能力都拿去打理後宅柴米油鹽。那麽何來文武雙全的郴江堂主,何來運籌帷幄的連雲女主人,何來如今的連雲勢力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