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Speak Softly Love
果然,之前還怕得要死的沢田綱吉立刻丟下一句“我先出發了”就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沒人逼他。
沒人攔他。
是他自己做出了那樣的選擇。
沒過幾秒,那個依舊害怕著很多事物的男孩就消失在保護站基地中,空留下滿場寂靜。
為什麽?
為什麽要跑到那種危險的地方去?
為什麽要露出那種眼神?
到底發生了什麽?
在空中高速飛行的沢田綱吉控製不住地胡思亂想,種種負麵的猜測充斥著他的腦海,簡直要將他橙紅色的大空火焰都淹沒了。
沢田綱吉飛離保護站不久後,大地開始劇烈晃動起來,保護站裏的人毫無例外地感受到了那種山搖地動的感覺,這一切是飛在高空中的沢田綱吉所不知道的。假如他知道,那他將會麵臨一個艱難的選擇,回去還是繼續,這實在是一個兩難選擇,幸好他不知道,所以不用糾結,神明已經替他做出了選擇。
三十公裏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沢田綱吉不知道自己用了多長時間抹消了這個距離,他隻知道那過程實在是太漫長了,漫長得比他曆經過的任何難熬的挑戰都要長。
直到真正踏上那片禁區,沢田綱吉焦躁不安的情緒才稍稍減少一點,因為這個無人踏足的勝境確實像小野一男描述得那樣寂靜、夢幻、美麗,這些足以讓躁動的情緒安靜下來。
同樣的,沢田綱吉也沒忘記美麗背後的危機四伏,因此即便到達了目的地,他仍然沒有熄滅火焰,以便能應付任何突發危機。
被稱為“上帝之淚”的湖麵積非常大,湖的四周生長著許多植被,沢田綱吉遵從自己的直覺朝一個方向走去,走過盤踞著無數蛇的樹,走過開著鮮豔異常的巨大花朵的植物,走過正在散發著惡臭的動物零落的屍骨,走過令人頭皮發麻的蟲類群聚地……
走過許多他從未見過的事物後,沢田綱吉來到一片空曠、幹淨的岩石地,他走到那後,第一眼就看見了他想看見的人,他想看見的人此時此刻也正看著他。
沢田綱吉張口,想要說些什麽。
他想看見的人卻把纖白的食指放在唇上。
沢田綱吉頓住了,他抿了抿嘴唇,走了過去。
什麽都不要問,這就是沢田綱吉的感覺告訴他的事,他也遵從著這個感覺。
沢田綱吉走過去後,麵前的人便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遠處。
沢田綱吉坐到她身邊,朝她看去的方向望去。
一片無垠的藍色,在陽光下光影粼粼,無聲無息地消融紛飛的細雪。
橙紅散卻,恢複了平日柔軟溫和。
很久以後,沢田綱吉的聲音響起。
“尋醬,我現在……已經能對著爸爸使出X-BURNER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我明明,不想要那樣的。”
“不知道為什麽,我偏偏就那樣去做了。”
“爸爸很高興,可我一點都不高興,那種事情有很什麽好高興的。”
“那個時候,我聽到了好多人的聲音,他們在哀嚎,他們在求救,他們在痛哭,可是沒人聽見他們的聲音。”
“真的好可怕,真的好可怕,我不要變成他們那樣子,我不要做什麽十代目,我不要手上全是別人的血。”
“我真的不想做什麽黑手黨啊,可是,我也真的不想和大家分開啊。”
不知道為什麽,本來是來勸人的,卻變成了傾訴。
也許是氣氛使然吧,沢田綱吉忽然就喪失了忍耐的毅力。
“覺得不能呼吸的話,那就逃吧。”
“逃出令你窒息的網,拋開令人不堪重負的責任,逃到誰都不認識你的地方去,逃到自由的地方去。”
沢田綱吉失蹤了。
在他飛出保護站後,在撼動山嶽的地震發生後,他就消失了。
任憑彭格列一眾人如何找尋,他就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高不可攀的皚皚雪山,神秘瑰麗的地下岩洞,連綿不絕的原始森林,波瀾壯闊的無垠大海,雄奇壯麗的古代宮殿,如夢如幻的天上島嶼,流光四溢的海底王國,熠熠生輝的傳奇寶藏……
起初,沢田綱吉確實感到如釋重負,感到不可思議,感到眼花繚亂,感到開懷不已,短短幾天內,他見到的奇觀美景比他過去十幾年生活中見到的加起來還要多得多。他不用再擔心一睜開眼就被黑洞洞的槍口指著,不用再被逼著爆衣在人前出醜,不用再擔心自己可憐巴巴的試卷會被人翻出來,不用再接受來自四麵八方的嘲笑,不用手忙腳亂地為闖禍的藍波擦屁股,不用再戰戰兢兢地與可怕的敵人戰鬥,不用再麵對自己不想麵對的恐懼。
沒人來勉強他,沒人來嘲笑他,沒人來束縛他,沒人來麻煩他,也沒人關注他、需要他、信任他、幫助他,一切似乎到了一種最好又最糟糕的狀態。
這時候的澤田綱吉才發現,在裏包恩來之前,自己似乎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不,應該說是連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不僅在學校裏,連在家裏也是,他不能理解媽媽為什麽能跟爸爸那樣的人結婚,為什麽能忍受漫長的分隔兩地的生活,為什麽每天都那麽興高采烈,為什麽能那麽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那些突然闖入的家夥。媽媽也不知道他在學校時的處境,不理解他的感受,不明白他的想法,不懂得他的憧憬。他們倆都活在各自的世界中,明明應該是最親近的家人,卻彼此不相理解,過著不同意義上的孤獨的日子。
自己能回到那種近乎真空的狀態中嗎?
能忘記一起歡笑,一起努力的日子嗎?
要是我一直不願意做黑手黨,他們還一直會在我身邊嗎?
沢田綱吉陷入難解的困惑中。
然後,沢田綱吉就被帶到了一個看起來十分平常的島嶼上,這裏的陽光燦爛到他根本無法直視被陽光普照的事物。
壓迫、不幸、哀嚎、憤怒、反抗、同仇敵愾、忠誠、自衛、義勇、流血、光榮、緘默、孤獨、紀律、狡詐、使命、恐懼、傳奇、正義、詭譎、弱肉強食、不朽、掙紮、忍耐、公平、慷慨、尊敬、暴力、痛苦、傾軋、奉迎、猜疑、移民、背叛、傲慢、無間、綁票、鬥毆、勾結、走私、暗殺、複仇、黨同伐異、漂白、控訴、陳腐、庇護、衰敗、製裁、崩解……
就像是一出波瀾壯闊的史詩劇,數百年的曆史在他麵前流逝,浩浩蕩蕩地裹挾著渺小的人類滾滾向前,不留半點餘地地衝擊著沢田綱吉的大腦。那些沢田綱吉恐懼著的、厭惡著的、抗拒著的一幕幕毫無保留地展現在那個不過十五歲的少年的眼前,濃厚的血腥鋪天蓋地而來,讓他無法發出曾經的豪言壯語。
如果這樣就是彭格列,那麽彭格列就由我來摧毀。
彭格列一世在聽到他的那句話後,曾說過:毀滅還是繁盛,都隨你。
毀滅了彭格列,黑手黨就不存在了嗎?毀滅了黑手黨,那些悲劇慘案就不會再度上演了嗎?毀滅了悲劇慘案,人類就能滿足了嗎?人類現在滿足了,就能永遠滿足嗎?得到滿足後,就能得到幸福嗎?部分人的幸福,就能代表所有人的幸福嗎?
黑手黨的存在,的確給很多人帶來了不幸,但是人類不幸的根源,是黑手黨嗎?
從未深思過的念頭出現在了那個年少而柔軟的少年內心中,帶給他前所未有的困惑和掙紮。
“即便如此,你也還想同伴繼續留在你身邊嗎?”
“你不做黑手黨,就能讓所有你在乎的人都遠離血腥、殺戮、背叛和肮髒嗎?”
“在得到和失去之間,是得到後失去的要多一點,還是失去後得到的要多一點?”
想,不管怎樣都想。
不能,不管怎樣都不能。
不知道。
裏包恩、老爸、獄寺同學、迪諾先生、藍波、碧洋琪……即便自己不做黑手黨,他們仍然不會不是黑手黨,要是他們遇上了危險,他難道能視而不見嗎?要是有人用他的性命來威脅他們,他們會置之不理嗎?要是因為自己的抗拒而害死了他們,他要怎樣去麵對?要是因為自己的逃避而讓自己死在他們麵前,他們又要怎樣麵對?
沢田綱吉真的不知道,他不想想也不敢想,他一直在逃避這些,一直在努力忘記這些,他以為自己不去想,就可以不去麵對了。
現在,終於到了已經沒辦法自欺欺人的地步了。
在想清這一切之前,沢田綱吉恐怕已經無法再去做任何事了。
顯然,沢田綱吉無法斬斷與夥伴們的羈絆,做不到放棄人與人之間的脈脈溫情,無法忘記那些共同歡笑的日子,時刻都在眷戀著那些寶貴的記憶,別說斬斷一切,就算忘記一星半點的記憶,他也舍不得。
其實在沢田綱吉做出決定之前,答案早就不言自明了,沢田綱吉是不可能徹底斬斷和過去的所有瓜葛的。
下定決心後,沢田綱吉不自覺地流下了一滴淚,冥冥之中,他覺得自己得到了什麽,又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麽。
從那一刻起,曾經的沢田綱吉就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