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贖(三)
沒有冰水,沒有燈光,小樓上一片黑暗,小樓的窗口自然不會再溢出燈光,自然也不會再有冰水澆下,因為,小樓中沒有人,因為,住在小樓裏的人已經遠行。
昏暗的街燈下,一張白紙在風中抖動著,白紙上隻有四個字:恩怨兩清。
帶土手握著這張紙,緊握的骨節開始發白。
恩怨兩清,恩怨兩清。恩情已斷,仇怨已清,從今以後,就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這本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不是嗎,帶土忽然大笑了起來,這當然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難道不是嗎。
鳥之國雖然是個小國,但也有許多令人流連之處,比如這裏四季繁茂的水上森林,比如這裏的名傳四方的清酒。鳥之國隻產一種酒,上善若水,是不是能令人忘懷一切,所以這種酒才叫會這種名字,能使人忘記想忘記的,豈非正是一種至高的善?
一個人在失意的時候,總要找些東西來麻痹自己,既然已經無法用無限月讀來麻痹自己,當然隻能用酒來代替。未尋不知道這種酒的味道,她不知道任何一種酒的味道。麵前的帶土正一杯杯地灌著那種名叫上善若水的酒,她隻是在一旁看著,沒有人會盯著他們看,因為這間小小的居酒屋內到處是想要灌醉自己的人,想要灌醉自己的人當然不會盯著另一個想要灌醉自己的人,他們隻會盯著自己手裏的酒杯。
這幾個月來,她沒有和帶土說過一句話,因為她知道,有些事別人是無法代勞的,隻能靠自己去做,別人就連插嘴也是多餘的。她也知道,要是一開口,她就會忍不住說出來,說出自己不該說的事,說出本該由帶土自己察覺的事,所以,她隻能閉嘴。
他已經在這裏一連喝了很多天的酒了,他現在還不能擺脫對酒精的依賴,就像他曾長期沉溺於那個名叫無限月讀的幻夢中那樣,他現在正沉溺於名為上善若水的幻夢中。
上善若水,到底是怎樣的夢境呢?
忽然,未尋拿起桌上的酒杯,掀起麵罩,把帶土剛倒出來還沒來得及喝下去的酒一飲而盡。酒一入喉,未尋立刻皺起了眉:“這酒又辣又苦又怪,為什麽很多人會覺得好喝呢?”就算是說到自己不喜歡的東西時,她的聲音依舊是嬌柔而甜軟的,甜得就像是酒徒喝下的第一口甘美沁涼的青梅酒,孩童手裏拿著的第一串晶瑩剔透的糖葫蘆,瞎子聞到的第一縷春日落花的芬芳,還有什麽聲音能比這樣的聲音更令人心馳神醉呢?
帶土愣住了,他沒想到這幾個月來未尋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他也沒想到未尋會去喝那東西,更沒想到她會去拿那個杯子,桌子上唯一的杯子,他的杯子。
“抱歉,冒昧用了您的杯子。”未尋顯然也沒料到自己居然會去拿帶土已經喝過了很多次酒的杯子,她飛快地把那個杯子放在桌上,立刻朝服務員招了招手,讓服務員又換了個杯子。
整個過程並不算太快,至少未尋自己已經覺得這個過程很漫長了,然而在帶土看來,這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情,快得幾乎讓他以為剛剛隻不過是自己的又一個幻覺。既然是幻覺,那就不必太在意,於是他又拿起了杯子,繼續自己的幻覺。在他看來,這名氣很大的酒並不是那麽的好,至少他在這酒裏並不能找到太多自己想要的東西,不過,不太多總比沒有好,至少,這酒還是能給他帶來一些幻境,這就足夠了。於是,他理所當然地把剛剛發生的事當做了自己幻境中微不足道的一個片段。
世上有沒有那種隻喝一杯酒就過敏的人?他從沒有見過隻喝一杯就過敏的人,因為在他麵前喝酒的人本就不多,既然有一杯即醉的那種人,自然也就會有一杯就過敏的人,因為,這個人已經出現在他麵前了。這個人當然就是未尋,在他看到她臉上那一片紅點後,他才意識到,之前那杯被未尋喝下去的酒並不是幻境,現在那杯酒造成的後果已經擺在他麵前了。
臉上起了紅點,自然會覺得癢,覺得癢自然就會去抓,於是未尋就伸出手想要去抓。
“不能抓,”帶土立刻抓住她的手,“這個時候不能用手去抓的。”
“可是,好癢啊。”未尋試圖掙開手,她真的覺得很癢,但是她沒辦法掙脫帶土,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以她的力氣是根本沒法掙開腕力驚人的帶土的手的。
見她想用另外一隻手去抓,帶土又抓住了她的另外一隻手,道:“我馬上帶你去找琳。”
琳雖然是個醫療忍者,但是也不會隨時準備著治療酒精過敏的藥,她查看了一下未尋的情況,開口道:“帶土,你先看著她,我去找點藥,很快就回來。”
說完,琳就匆匆跑了出去。
帶土還是抓著未尋的手,因為他隻要一鬆手,未尋肯定就會去抓自己臉上的紅點,帶土是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的,所以他還是緊緊地抓住她的手,不讓她有抓自己臉的機會。
見怎麽也掙不開抓著自己手的手,未尋有些急了,她像個生了水痘又奇癢難耐的孩子似的,把自己的身子向後傾,試圖像拔蘿卜那樣那自己的手拔|出來,拔蘿卜失敗後,她開始哀求:“您快鬆手、鬆手,真的很癢啊,嗚——好癢啊,……為什麽要抓著我……放開、放開嘛……”她的聲音裏還帶著幾分哭腔,似乎他再不放開,她就要哭出來了。
帶土幾乎是立刻就要鬆開自己的手,他的身體、他的情感都在催促他放開她的手,他的手也遵從了二者的指令,鬆開了。
一得到自由,未尋的手立刻就往自己臉上伸去,然而她的手到了離自己的臉近在咫尺的距離後又停了下來,因為帶土的手又抓住了她的手。就在抓住未尋的手的那一刻,帶土已經做好了迎接她的眼淚的準備,誰知未尋忽然把臉往前一湊,讓自己被抓住的手在自己臉上抓著,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
帶土根本就沒想到未尋會那樣,他呆住了,在他呆住的短短片刻內,未尋已經把自己的臉抓紅了一大片,帶土立刻就把她的手移開,然而那一大片被抓過的肌膚已經變得通紅了。
手又被強行移開,剛剛稍稍緩解的癢感立刻反撲過來,未尋簡直要難受死了,她一下蹲下去,又想把臉湊到手邊。
帶土當然不可能讓未尋得逞,她一蹲下去,他就把她的手舉高,她站起來,他就把她的手放下去。如此循環往複好多次,未尋始終也不能再靠近自己的手一次,臉上的癢感越來越強烈,她索性蹲下|身,把臉埋在雙臂之間,使勁地蹭了起來。
帶土已經拿她沒辦法了,她的行為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又哭又鬧,哭和鬧本來就是孩子撒潑耍賴的法寶。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其實,她本來就是個孩子,一個人隻有在這種情況下,才會流露出平時輕易不會表露的性格。
於是他也蹲了下去,用嘶啞中還帶著幾許笨拙的聲音說道:“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該抓著你的手的,我不該去喝酒,都是我的錯,琳很快就會回來了,你很快就會不癢了,很快的……”
未尋抬起頭來,臉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因為她蹭的時候不但把臉蹭得更紅了,也把眼睛裏的淚水蹭了出來,她一抬頭,那些蹭出來的淚水就順著眼眶流了下來:“對不起,是我自己硬要喝那杯酒的,對不起,是我自己硬要抓自己的臉的,對不起,是我做錯了事,對不起,害您為難了。”
她道起歉來是那麽的自然而然,一句話中就說出了四個對不起,她似乎總是下意識地覺得自己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總是有很深的罪感,總是用道歉來表達對自己的不原諒。認識她這段日子以來,帶土從她嘴裏聽到最多的一個詞就是對不起,她似乎已經把道歉當做了本能,時時刻刻都在為自己的存在向別人道歉。
世界上有許多真正罪無可恕人一輩子都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反而覺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欠他的,所有的人都該死,所有存在都是醜惡而肮髒的,隻有自己才是最無辜最可憐的,這樣的人就連反省自己的行為也是做不到的,更別提道歉了。
帶土歎了一口氣,幾乎所有人都會在錯誤發生後本能地把責任推給別人,以免自己受到責難,他自己就有這樣的本能,還因為這樣的本能做錯了很多事,現在,他已經學會了該怎樣抑製這樣的本能了。然而,未尋卻沒有這樣的本能,他很希望她也能學會這個本能,因為隻有學會了,她才能減少自己的痛苦,她才能原諒自己,但是,她什麽時候才能學會那樣的本能呢?
帶土又歎了一口氣,他伸出手,把未尋拉起來,道:“女孩子不應該說那麽多對不起,無論你做了什麽,都不會有人怪你的,如果真的有人做錯了事,那錯的一定是別人,以後,不要說那麽多對不起了。”說話的時候,他在身上摸了摸,想找出一樣能擦幹她淚水的東西,然而他沒有找到,因為他身上本來就不會有那種東西,就連那晚遞給未尋的手帕也是琳塞給他的,他隻有那麽一塊手帕,現在已經連一塊也沒有了。
未尋看著他在身上找了一陣,什麽都沒找到,立刻笑了一下:“您在找手帕嗎?”她從口袋裏取出一方白綠色的手帕,遞了過去:“我有。”
帶土沉默了一會兒,接過手帕,那是一方柔軟芬芳的手帕,和他的那塊完全不同,他用這方手帕觸上了比世界上所有手帕還要柔軟的肌膚,小心翼翼地、一絲不苟地擦幹了上麵的淚珠。
她臉上的淚跡已經被他擦幹了,眼睛和臉依舊紅紅的,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樣子有點呆呆的、傻傻的。帶土又歎了一口氣,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手已經放在了她的頭上,帶土一驚,立刻就想要收回來,這樣沾滿血腥的手不配觸摸到那麽幹淨女孩子。然而,他生怕自己突兀的動作會讓這個太過敏感的女孩子又開始自我厭棄,於是他強忍著顫抖輕輕地撫摸幾下她的頭發後,才緩緩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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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心樹》係綜漫向的同人,大概率結局無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