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浮生如戲
開平六年,國都剛剛遷來開封不久。所有的事情都還沒有發生,現世太平。
清明時節,滿城煙雨。如此好的時節,不出去逛逛實在是有些可惜。
從容地換上了男裝,手中握著一把紙扇,剩下的就是去馬廄裏將我的棗紅馬牽出來了。可就是到了最後一步,殺出來一個胖阿蠻。
還未走出門,她就從身後將我緊緊地拉著。肥嘟嘟的身子就貼了上來,嘴裏哀怨道:“今日是清明,皇宮中有宴會。公主你可不能跑了,隻留下我一個人!”
看不出這雙小胖手真的還有一些力氣,我合攏折扇,用扇柄在阿蠻的手背上一敲。力道不大,卻有些疼痛。
阿蠻縮回了手,一臉可憐兮兮的模樣,“公主你又欺負我!”
聽到她幽怨無辜的語氣,我隻有無奈轉身,揉了揉她頂著的饅頭型的發髻。看著頗有食欲的發髻,摸起來手感也是不錯。
“阿蠻姑娘,再這樣下去,你以後定然是嫁不出去的了!”對於這事,我篤定異常,望著阿蠻的眼神頗為憂慮。
時代已經變了,唐朝時候以胖為美,阿蠻擱在那時說不定算是一個勉強能看的女人。但我父皇審美比較正常,偏愛柳腰翹臀的美人。美人征集於民間,潛移默化也改變了民間的審美眼光。故而,阿蠻長得很安全,隻怕天下美人死絕了,輪到纖弱美少年,也輪不到阿蠻侍寢。
國都人民近於天子,沾染貴族氣息久了,也比其他地方的百姓多出了莫須有的優越感。全開封城的老百姓都有優越感,唯獨胖子沒有。
“嫁不出去也無所謂,隻要能留在公主身邊便好。”說著,趁我不注意將桌上的一枚桃子偷走了。
“你是想傍我一輩子嗎?”我扶額問道,將她手裏的桃子重新拿了回來,“阿蠻啊,你願意,本公主不願意啊!”
在她幽怨的目光下,我咬了一口桃子,“女人就是要對自己好一點,不要整天就想著吃。天下間男人你看上了哪個,盡管來告訴我,本公主保證能將你嫁過去。”心裏忍不住痛了一把,頂多是多貼一點嫁妝。
利索地吃完桃子之後,搖著手裏的折扇,走下了樓梯。
阿蠻不知又從哪裏跳了出來,從後麵一把抱住了我,膩膩歪歪道:“公子你別走。”
“你給我放手!”磨牙怒道。
“不放!”阿蠻厚著臉皮。
她將自己沉重的身體都壓在了我的身上,臉上還是一幅少女的嬌羞狀,敢情她是不清楚自己有多重!
忍無可忍之下,我又用折扇敲開了阿蠻的手,“阿蠻你和無雙姑娘可真像!”
單純的阿蠻立馬被我引開了注意力,一邊揉著被敲痛的手指,一邊睜著葡萄般的大眼睛問我,“無雙是誰?”
八卦與好奇,證明了阿蠻還是個姑娘。
“無雙是瓊花院裏的頭牌美人。”我頓了頓怕她不明白又說,“瓊花院說白了就是青樓的一個雅稱,裏麵種滿了各種美人,任君采擷。”
“哦”阿蠻似懂非懂,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包花生,一邊剝一邊聽我講。
我找了一個凳子坐下,將手中的折扇一展,動作靈巧,姿態頗為風流。
“無雙姑娘,人如其名。絕色的美貌在整個瓊花院中都是數一數二的,唯一的缺陷就是性情了。說來阿蠻你與她還真有些類似。”
說到此處我一頓,眯著眸子望著阿蠻。
“是嘛?我哪裏長得像她?”阿蠻緊盯著我等待答案。
“是性情,蠻橫無理,胡攪蠻纏這方麵真是一個模子裏麵刻出來的。”看她不再說話,我垂下衣袍,端坐著繼續說下去,這個姿態簡直猶如說書先生附體。
“開封城中多有富貴士族,其中有一家公子,姓柳名言。舉止優雅,風流倜儻,乃是柳家的嫡長子,受盡寵愛。”
一搖手中的紙扇,扮作一個風流的姿態繼續說了下去,“一日,朋友相邀,柳言公子來到了瓊花院裏。酒過三巡,懷中摟著美人,調笑不斷。鬥酒吟詩,風流之中又有不盡的風采。就在此時,樓梯間走下一位絕色美人,眉眼如畫,紅唇如絳,蓮步款款。不經意間,柳公子抬眼,而她緩步走入視線之中,衝他嫣然一笑。笙簫絲竹淡去,天地之間似乎隻剩下眼前女子一人。一如所有風月事,郎才女貌,一見傾心便誤了一生。”
阿蠻也猜出了下麵的故事,“後來他們就互相愛慕了?”
“是”阿蠻打斷了我的思緒,雖然不爽,但還是點了點頭,“無雙姑娘有才情亦有美貌,被男人捧在自是情理之中。隻是前幾任恩客卻被無雙姑娘的性情給嚇跑了,她不愛錢財,偏要男人一心一意待她。無雙姑娘就像是飛蛾,遇見了愛情的烈火,不燒盡彼此絕不罷手。”
“那然後呢?”阿蠻已將花生吃完,托腮望著我等待下文。
“後來……無雙同你一般,對柳言公子總是抱來抱去,糾纏不斷。隻差用繩子扣著柳公子,將他強行留在自己的身邊了。”
“當然在一開始,柳言愛上的是無雙精致的麵容。可相處久了才發現,無雙美人,除了臉蛋之外真無太多可取之處。世人偏愛溫柔嫻熟,可她偏偏強勢而濃烈。不允許柳言再碰除她之外的任何一個女人,哪怕隻是曖昧也不可以。時間久了,就連脾氣溫和的柳公子也覺得有一些厭煩了,從古至今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尋常不過的事情了,她怎麽就如此霸道呢?”
阿蠻已然入神,一雙眸子眨也不眨地盯著我。
“如此香豔的事情便在開封傳開了,柳家也算是名門望族,名聲毀了就等於一切都毀了。他們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無雙的身份實在是太卑微了,若是良家女子也就罷了,可是她偏偏是個青樓娼妓。他們扣下了柳言不允許他再與無雙見麵,並且為他擇了一門婚事,對方是名門閨秀,說來與柳家真是門當戶對。”
“那柳公子又怎麽會願意,他難道不愛無雙嗎?”對於單純的阿蠻來看,愛上一個人便是一生一世都不會改變的事情,可事實並非如此。
“柳公子以為自己深愛的人也是無雙,他為她的美貌折服,為她的才藝驚豔。可是當他百般不願掀開蓋頭的那一霎那,所有的憤懣怨懟都消散了。穿著嫁衣的娘子與無雙有幾分相似,身上沒有青樓女子的輕佻勾人,清澈的眸子閃爍著溫潤的光澤,一顰一笑都是知書達理的模樣。她像是另一個無雙,截然不同的無雙,也是柳言想要的模樣。”
“怎麽會這樣?”阿蠻驚訝,眼巴巴望著我,想要我一口氣全部說完。聽人說故事會上癮,果然是真的。
“固執如同無雙,她是撲火的飛蛾,不死不休。既然他不來看她,她就去柳府找他。下人自這一刻然不會放她進去,一次次出言羞辱無雙。她不在意,唯一在意的是柳言什麽時候能再出來見她一麵。從下人的羞辱之中,她才明白柳言有新婚的嬌妻了,麵容似她,性格溫婉。她失魂落魄地離開,心中隱隱猜出柳言是倦了,再也不會來看她了。”
“那無雙姑娘是不是就選擇了放棄”阿蠻仰著小臉,好奇問道。
我搖搖頭,“說書人會去講的故事,必定都有它傳奇的地方。若是平淡的相望,也沒有什麽意思了。”
阿蠻露出一記似懂非懂的表情來。她隻是在聽故事,並不能理解故事中人的酸甜苦辣。
“柳言從下人那裏得知無雙來過,他眉眼間隻有一片冷意,身邊的嬌妻臥在他的懷裏,一副抑鬱不安的模樣。柳言心疼她,無雙不過是青樓歌姬玩玩罷了。他隨即讓人送去了金銀珠寶,說是作為補償,再不想看見無雙任何一次。隻是沒有想到,他派人送去的珠寶都被無雙一一退了回來。無雙依舊來到柳府的門前,隻是央求著要見柳言一麵。僅存的一絲情感,也在無雙一次次的哭鬧中消磨幹淨了。”
“柳言下了命令,假如無雙再來直接打出去。無雙的驕傲和尊嚴在這一刻都拋下了,她跪在柳言的麵前,說她不求任何,隻希望柳言能夠給她一個名分。得到的卻是柳言的冷笑,三個字如同針一般狠狠地刺在了她的心口上,你也配?”
結局卻是所有人都沒有猜中的。
“柳言轉身與自己新婚的妻子十指相扣,臉上是冷漠至極的申請,再沒有多看無雙一眼。她執拗地跪在柳家的門口,不願離去。所有的人都說她是癡心妄想,青樓妓女也想著要嫁入名門望族之中。柳家的老爺子再也耐不住了,柳家的聲譽不能讓一個青樓妓女個毀了。他命人將無雙的雙腿打斷,讓這個卑微的女子再也無法來到柳家門前。這群狗仗人勢的下人早已感覺出主子的厭煩,打斷腿嗎?這絕對不夠,不過是一個青樓的妓女罷了,死活又有誰在意嗎?”
“在這個黑暗的雨夜裏,下人用殘忍的方式,亂棍狠狠地打死了無雙。不顧她的哭喊和掙紮,在最後彌留的時候,無雙低聲念了一句柳言。她鍾愛一生的男人,竟是如此的狠心。柳言如同有了感應,從噩夢中驚醒。外麵雨聲不斷,嘶啞的呼喊聲交織在雨幕中,似乎隻是幻聽。柳言看了看身邊熟睡的妻子,她睡得香甜。柳言重新躺下,他細聽著雨聲中的痛呼聲漸漸弱下,心底一片冰涼,卻沒有阻止。無雙,這都是你自找的,是你太貪心了。可是不知為何,柳言的眼角卻有些溫熱的濕意。”
“微涼濕潤的清晨,空氣中還彌漫著血腥的味道。濃烈的鮮紅被衝淡,隻剩下淡粉色的痕跡,告訴所有人這場噩夢是真的。無雙死了,從模糊血肉的最後姿態上可以看出,她在臨死之前依舊緊緊護著自己的肚子,可惜依舊沒能留住這個孩子。兩腿之間一片血色,隱隱可以看出已經成型的胎兒。原來她放下尊嚴求柳言給她一個名分,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這個無辜的孩子。最終她還賭輸了。看清這一幕的柳言,恍惚間覺得世間隻剩下一片血色,耳邊她的呼喊聲,求饒聲依稀還在。他雙腿一軟,跪倒在麵目全非的屍體麵前,卻再也流不出一滴淚來。”
故事至此完結,我翩然起身,沒想到又被阿蠻一把抓住。無奈地搖搖頭,合起紙扇想要再次敲開她黏人的小手。
還沒有等我動手,阿蠻就用剝花生的手擦了擦滿臉的淚,“公主阿蠻錯了,阿蠻以後再也不黏你了,公主你早點回來便好。”
聞言,我頓時喜上眉梢。
轉身又免不了再安慰阿蠻幾句,伸出手捏了捏她的饅頭髻,“皇宮裏麵的晚宴說到底就是一場大型選秀節目,一群大臣借著晚宴的名義,將自己從各個地方收刮來的美人獻給皇帝。沒我什麽事情,更沒你什麽事情,所以阿蠻你就不必擔心了。”
仔細看了阿蠻一會,我對自己的結論無比的堅信。將阿蠻帶過去,她也算是我身邊的一個女漢子保鏢,絕對和美人兩個字絕緣。
阿蠻像是明白了什麽,將我退出了房間的門,踉蹌了幾步。我差點是第一個滾下樓梯摔死的公主,阿蠻的力氣真是大得驚人。
身後傳來蕩氣回腸的哭聲,看來真的傷了她的心了。
無奈搖晃著手裏的紙扇,將我的棗紅馬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