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杜康氏死了。


  當趙遊舟用涼薄含笑的口吻說出這句話時, 即便是向來城府深沉的昆山玉都不由一挑眉露出了驚訝之色。


  接著命身邊侍從去杜府打聽,得知死的果然是杜康氏,那個不過三十來歲, 從未聽過有什麽災病的女人。杜府的仆役對外解釋是, 他家國公夫人是因韓國公的病情而悲傷,以至於鬱結成疾,昨夜病勢發作, 於是猝然去了。


  “這樣的解釋, 你們二位信麽?”趙遊舟似笑非笑, 他與昆、方二人站在杜府之外,圍觀著朱門染素色,白麻一點點纏裹在石獅和雕梁畫棟上, 就好似是春日裏落了一場雪。


  “趙鎮撫使是如何知道杜康氏的死訊的?”方延歲麵沉如水, “究竟是因為您秘密安排了錦衣衛潛伏在杜府做了眼線, 還是因為, 杜康氏本就是由您所殺?”


  少年的目光銳利的刺了過來, 趙遊舟不閃不避,隻說:“這不重要。”


  杜康氏不是他所殺的,但杜康氏是因他而死的。


  趙遊舟做了這麽多年的錦衣衛,早就學會了威逼利誘, 洞察人心。那份送到杜康氏手中的帛書,是他親筆所寫,列舉了康夫人不得不背叛杜家的理由,又向康夫人許諾了她夢寐以求的東西。


  杜雍為了娶康夫人而休妻, 他的嫡子焉能不恨。待到杜家嫡子承爵, 她必然生不如死。


  杜雍的兒子娶了長公主, 如今已是毫無疑問的榮靖黨羽。可宋國公一家卻是選擇了皇帝, 母族與夫家,她注定要選擇其一。杜雍與她數十年夫妻,卻感情冷淡,杜家子孫視她如仇敵,可另一邊的康氏一族卻是與她有著切切實實的血緣之親。她縱然怨恨自己的父親將其賣與杜家,也該心念自己深宅之中的母親。


  最重要的一點是,韓國公一族必然會走上謀反之路,太後及滿朝文武卻是都站在皇帝這一邊的。當今陛下雖然年少,可若是真的與長公主鬥起來,贏麵極大。


  而此時榮靖在漠北大破胡虜王庭的消息雖然傳到了京師,但康夫人一個深宅婦人卻對此軍情懵然不知,還以為榮靖仍然下落不明,多半是死了。那麽如此看來,杜家更是毫無勝算,榮靖不在了,皇帝必會清算其黨羽,杜氏一族縱然有太後庇護也未必能夠在激流之中得以保全。而她一個嫁進了杜家的康氏女,能不能活下來就要看自己的娘家肯不肯撈——她的小侄兒既然在皇帝麵前那樣得寵,那麽隻要他願意為自己說話,她應該就能夠活下來吧。


  緊接著趙遊舟在帛書上又許諾了她自由,約好隻要找到了杜家謀逆之證,杜雍下獄之日,便是他們夫婦和離之時,女皇會為她做主,替她另尋一門親事,若是她不願出嫁,天子也願意榮養她今後餘生。


  自由、尊嚴,這是康夫人此生從未得到的東西。她向來隻能在高牆之中嗟歎自身命運,現在卻有人告訴她,若是她肯冒險,這些便都是她的,這讓她如何不心動?


  她做了杜雍這麽多年的妻子,即便杜雍並不真的拿她當妻子一般看待,她卻也知道杜雍的許多習慣,比如說他會將重要的文書藏在臥房的百寶格中,更加重要一些的,會被他塞入鏤空的瓷枕,每晚伴他入眠。


  她悄悄在杜雍房內的香爐中添加了安神助眠的香料,又以主母的身份調走了侍奉在內室的婢女,趁著這個機會開始翻箱倒櫃。她以為自己做的滴水不漏,沒有想到的是,自打白天錦衣衛來過杜家府邸之後,她便被自己那幾個嫡子給盯上了。


  在康夫人尋找著杜府謀逆罪證的過程中,韓國公長子帶著手持刀劍的家奴破門而入。當然他也不是傻子,雖然憤怒卻也不至於做出弑殺後母的事情,原本他隻打算將康夫人擒拿關押,等杜雍醒後再做定奪。


  然而不知道是誰,在爭執的過程中用力的推了康氏一把,她撞在了杜府家奴的劍上,當場斃命。


  倒地那一刻,鮮血濺到了她身後侍女的裙上,昔日心腹歉疚而又殘忍的神情映入了她已經渙散的瞳孔中。


  康夫人之前的猜測是對的,她果然已經被家族拋棄了。她努力想要為母族再做些什麽,以為這樣就可以係緊血脈交織而成的紐帶,卻不知家族早已為她挑選好了她接下來的要走的黃泉路。


  杜府內沒有人會為康氏之死而流淚,杜府之外或許也不會有。一手策劃了杜康氏之死的趙遊舟唇角噙著笑,眼中隻有目的達成之後純粹的歡喜。


  這樣的笑容讓方延歲感到憤怒,他正要說什麽,趙遊舟的眼神卻冰冰涼涼的斜睨過來,“出命案了,你管是不管?方大人。”


  昆山玉亦是恢複到了從前的平靜,對方延歲說:“辭遠,你現在趕緊去刑部召集人手吧。”


  要找到杜雍謀逆的罪證,需要對杜家上下來個徹底的搜查,死得不明不白的康夫人,是刑部眾人衝破杜府大門的鑰匙。


  凡是有殺害康夫人嫌疑的杜家人都會被帶進刑部大牢拷問,至於他們會不會說出點別的什麽,那就不知道了。


  為了掌握康氏被殺的物證,整個杜府都要徹底的搜查一遍,萬一某個角落裏藏著康氏被殺的真相呢?至於會不會查出別的什麽重要東西……嗬。


  最後不管查出是誰殺害了康氏,哪怕那個人是在朝堂之上位高權重的杜氏長子,抑或者是皇太後的親兄長,都一定要為此付出代價,殺人償命天經地義。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宋國公康懋會毫不猶豫的站出來,為自己的女兒申冤,向世人控訴她的不幸,將同情康氏之人的怒火,悉數引到杜家父子身上。


  總之這是個天衣無縫的計劃,方延歲想通這一切之後,隻覺得渾身冰冷。


  “錦衣衛會協助刑部。”趙遊舟一臉彬彬有禮的模樣,“不用謝。”


  “當初我因為你的緣故而被調任地方,我沒覺得你可惡;後來我聽人將你與來俊臣相提並論,我覺得是旁人誇大其詞。我心想,我們都是陛下的臣子,為了她的江山穩固,我們有時難免會犯下殺孽,但隻要是為了陛下,一切罪惡的擔負都是值得的——現在我依然是這樣想,可這不妨礙我將你視作一隻真正的惡鬼。”


  趙遊舟輕嗤了一聲,麵無表情的看著方延歲轉身離去。


  去的是刑部官署的方向。


  **

  蘇徽從昏迷中醒來。


  他是趴著入睡的,因為後背傷口還沒好的緣故。醒後四肢酸軟,好不容易爬了起來下意識環顧四周,看到的是熟悉的床帳,這是他身為錦衣衛校尉的臥室。


  裙裾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宮裝的侍女掀開了紗幔,將湯藥遞到了他的麵前。


  “你們……是被陛下安排來的?”蘇徽接過了藥碗。


  “是。”婢女答道:“我等奉陛下之命來照顧大人。陛下說了,大人好好休息,傷勢未好之前,就不必去她跟前侍候了。”


  “哇哦,皇帝也有良心發現給員工福利的一天呢,我好感動。”蘇徽小聲的吐槽了一句。回過神來之後又對宮女說:“你們回去吧,我不需要人照顧。”


  “可是大人您的傷……”


  蘇徽明白了,嘉禾大概是以為他之前忽然暈倒,是因為背後傷口惡化的緣故。所以才會一反常態的給他休息的時間,還安排了人給他端茶送藥。


  問題是,蘇徽之前暈過去,其實是因為頭疼。他腦子沒有受傷,之前逃命時,馬車那樣顛簸,他也不曾磕碰到哪裏。然而那時卻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感受到了一陣熟悉的劇痛。


  是的,熟悉的劇痛。他好像之前曾經多次受過這種罪似的。


  更加奇怪的是,在那之後,他便能在腦子裏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


  房內靜悄悄的,侍女們都因蘇徽方才的吩咐而左右為難,以為是她們的服侍不夠盡心,惹惱了這位天子跟前的紅人,於是一時間都不敢說話,可唯有蘇徽卻聽到了有另一個人不停的在說話,說的都是他聽不懂的詞。


  聲音來自於他的腦海,就好像是他的腦子裏藏了另一個人。


  他被吵得很煩,暫時不打算去理會那道聲音。昏睡的時候他做了個夢,夢裏的他仿佛是回顧了自己的一生,從孩童成長為少年,再從少年成長為青年。


  可夢裏的他不在京師的宋國公府,而是在一個十分古怪的地方,那裏的人叫他蘇徽。


  蘇徽……這個名字讓他心中一跳。


  他還夢見自己披上了女人的衣裝,陽光之下嘉禾遠遠的朝他走來——那是更年少一些的嘉禾,麵頰比起現在要紅潤,眉目間也更有神采,她管他叫,“雲微”。


  而夢裏的他笑著輕聲應答。


  許多人都說他和雲微長得很像,這樣的傳言聽多了,該不會是對他造成了什麽心理暗示,讓他在夢裏真的把自己當成了雲微吧。想到這裏蘇徽毛骨悚然。


  但是,好像又有哪裏不對。


  大門這時被推開,宮女們慌慌張張跪了一地,來的人是女皇周嘉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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