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夷夏之別自古有之。
嘉禾這輩子沒正兒八經見過幾個胡人, 無論是北邊的北戎、南邊的南夷,還是遠跨重洋的紅毛鬼。她對這些生活在中原之外的人並不了解,也談不上喜歡或是厭憎, 但出於夷夏觀的影響, 在蘇徽最開始與她敘述的時候,她很是惱怒的打斷了他好幾次,直呼她堂堂夏朝天子, 怎可聽這些蠻夷的故事。
等到蘇徽說起某臨海小國輝煌至極的文明之時, 嘉禾的抗議稍稍平息, 輕哼了一聲,說這群蠻人倒也不全然無知粗野。
蘇徽說到那個地跨三大洲,建立了嚴密法度的偉大帝國之時, 嘉禾收起了之前臉上輕蔑的神色, 不再覺得蘇徽的敘述是對她耳朵的侮辱。
蘇徽說到帝國的崩裂與滅亡之時, 她蹙眉歎息, 喃喃自語:亡於內外交困, 此與西晉、北宋何其相似……真怕我朝亦重蹈覆轍。
再等到蘇徽說起西陸各國爭雄的故事之時,她已然全神貫注的沉浸到了這異域的風雲變幻之中。
最後蘇徽談起探險家爭先恐後跨越重洋的壯舉,說到逐漸被風帆串聯的世界,她更是忍不住擊掌驚歎, 為之熱血沸騰。
當蘇徽說起那個從來不為人知,被大洋所隔絕的大陸之時,已是夕陽西下。赤色雲波翻湧如浪,斜陽似火。最開始嘉禾走出禦書房時, 並沒有想到她居然真的能夠聽蘇徽絮叨一個下午。她原以為自己最多給蘇徽半炷香的時間廢話, 等什麽時候她不耐煩了, 就叫董杏枝將這人拖下去。可最後她居然會對蘇徽的故事感到意猶未盡。
一個下午的時間, 嘉禾先是筆直的站在蘇徽對麵,揚起下巴冷冷的聽著他說話;後來是倚靠著廊柱,聚精會神的聽故事的同時,悄悄屈起膝蓋緩解雙腿的酸麻;到後來嘉禾和蘇徽索性在廊上席地而坐,像是鄉下的野小子和沒教養的小姑娘。
也不是沒有乖覺有眼色的宮女搬來了凳子,或是請嘉禾與蘇徽到殿內說話,但沉浸於故事中的嘉禾不耐煩的揮退了她們。
以董杏枝為首的一幹女官在嘉禾身後站著,起先皺著眉頭,擔憂禦書房內尚未批複完畢的奏疏——雖說要緊的那些軍務早已被嘉禾挑出來處理完畢,剩下的都可以拖延一陣子,可就怕她到時候又與自己較上勁來,非得挑燈熬夜,通宵不眠。
接著是擔憂蘇徽今日說的這些故事,會傳到紫煌宮外那些儒生的耳中。嘉禾對於夷夏之別其實並不十分重視,一開始的時候雖然口口聲聲說她堂堂天子怎可聽蠻夷的故事,可到底還是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沒有真的打斷蘇徽。可那些儒生就不一樣了,要是讓他們知道蘇徽居然敢和女皇說這些,一定會大呼小小錦衣衛妖言惑主,應當下獄問罪才是。於是董杏枝在蘇徽和嘉禾,一個專心講,一個認真聽的時候,悄悄喝令女史停筆,不得記下今日下午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又叮囑其餘在場宮人保守秘密。
最後董杏枝憂慮的是蘇徽——十五歲的侯門庶子,哪裏來的廣袤見識?蘇徽說他講的隻是一個故事而已,可一個人由著想象力胡編亂造出來的故事,哪裏會有如此清晰順暢邏輯與因果關係,又怎會軍事、政事、財事樣樣涉及?頂尖的文人或許可以輕輕鬆鬆的在筆下寫出一段委婉動人的愛恨情仇,可如果想要為他的人物構建出一個全麵而真實的社會背景,卻是相當艱難的一件事情。更不用說,蘇徽所將的這個故事跨越了數千年的光陰。如果一切都是他捏造想象出來的,那麽他該是怎樣的天才。他這個下午所敘述的倒像是真真切切發生在大陸另一端的千年史事。
不過也並沒有誰能夠驗證蘇徽所說的是真是假。無論是嘉禾還是其餘的宮人,一開始以為蘇徽隻是偶爾遇到過幾個西洋紅毛鬼,聽他們說過一些西陸的趣事,再將這些趣事胡亂編在了一起,然後說給了嘉禾聽。可是漸漸的,故事的情節豐富得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倒好像是他真的曾經正兒八經的鑽研過西方人的曆史。
嘉禾長長的突出了口氣,從蕩氣回腸的故事之中緩過神來,問蘇徽,“你家中難道……信那個洋人的教派麽?”
有西方來的洋和尚,穿黑袍,戴十字,在夏朝沿海一帶傳經布道,據說他們大多數人都有責淵博的學識與見聞,有些士人會與他們結交,更有些人家會將他們請入府中,奉為賓客——這個嘉禾早有耳聞,隻是這樣的小事,她甚少理會而已。
蘇徽拖著下巴,默默的眺望著西陲浮雲,片刻後說:“陛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懷疑臣身份有問題了,那就不妨繼續疑心下去好了。方才您說的那個問題,恕臣不能回答。”
“為何?”
因為那些異域的故事,既不是他從某某人口中聽來的,也不是他在某某書上見到的,而是自然而然就存在於他腦子裏的。
不過這世上真有什麽人能做到生而知之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算是“生而知之”的蘇徽卻疑心自己滿腦子古怪的學識,是在某年某月學到的,隻是他將那段求學的經曆給忘了。
聽過了西陸數千年風雲激蕩之後,嘉禾越發的不忍心殺了蘇徽這樣一個人。他死了,別的不說,以後可就沒有和她說故事的人了。這人身上謎團重重,嘉禾已經暫時放棄去探究,反正什麽也探究不出來,她隻問了他一個問題:“你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與朕說這些故事,目的是什麽?”
“沒有什麽目的啊,我又不是那些傳教士,眼巴巴的湊到陛下身邊,展示十八般技藝就為了勸您皈依基督。我就是看您好像很忙的樣子,想著給您講幾個故事讓您歇會……等等等等!陛下息怒,別瞪臣,臣知道陛下日理萬機忙得很,臣在開玩笑。臣其實是想——”他扭頭看著與自己並肩而坐毫無帝王威儀的嘉禾:“臣在想,這個世界遠比陛下想的要大上許多倍,陛下困於小小一隅天地,有些問題想不出解決的辦法,那就不妨跳出方寸之地,換個開闊的視角。”
“你笑朕是坐井觀天的青蛙?”嘉禾冷哼了一聲,不過倒也沒有多少生氣的模樣。
蘇徽懶洋洋的說:“不敢不敢。”
本就混亂的像是漿糊的記憶在這時卻好像被什麽再次攪拌了一下,有陌生而熟悉的一幕在他腦子中閃過——他走在某個小女孩的身後,那女孩沮喪的對他說:雲喬,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直井裏的青蛙。
“你這是怎麽了?”嘉禾迷惑的盯住蘇徽。
女孩的麵容與眼前的帝王重疊,蘇徽發了會愣,說:“沒什麽。”
“你猜得到朕在為什麽所煩憂麽?”
“火.器。”蘇徽吐出了這個詞,“這個國家讓你煩心的事很多,輕重緩急各有不同,眼下最叫陛下您憂心的,便是軍備。”
“你今日和朕說了這麽長的一個故事,是想要告訴朕,西洋人可以幫助朕解決這個煩惱?”
蘇徽張嘴,又閉上。
“怎麽了?”
“怕陛下說臣妄議朝政,先行閉嘴。”
“屢次三番激怒朕的時候,你的膽子可不止這麽點。”嘉禾被他氣得笑了出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東西。”
嘉禾從地上爬了起來,幾名宮女上前想要為她拍去龍袍上的灰塵,她擺手示意她們暫且不要靠近,“你的故事還沒有說完吧。”她看著蘇徽。
“嗯,遠遠沒到說完的時候。”蘇徽點頭,“我之前提起的全球航行的完成——其實都是距今幾百年前的事情了。幾百年的時間裏,西方人的船隻早已遍布各個大陸。陛下,要小心哪。”
也不知嘉禾究竟有沒有聽懂她的話,更不知她對於今日接收到的海量信息,究竟吸收到了幾分,最後望了一遍半沉的落日,她轉身就要走進禦書房內,繼續處理她的庶務。這時蘇徽卻忽然又叫住她,“臣有件事情一直沒想明白。”
“說。”麵對著蘇徽,嘉禾也漸漸有了好的耐心。
“陛下為什麽不議和呢?”
一直沉默如影子的董杏枝聞言倒吸了口涼氣,惶恐的看向女帝。
“你說什麽?”嘉禾沒有回身,背對著蘇徽開口。
“這場戰事繼續下去,不好。”蘇徽想了想,用了一個簡潔的詞來總結自己的想法:“陛下為什麽不與北戎議和?”
“知道麽?朕今日原本都有些喜歡你了,剛才還在想,要不要給你一些封賞。”嘉禾側首,目光清冷,“但現在,朕又後悔了。”
這天黃昏,前不久才被錦衣衛千戶趙遊翼放出來的禦前校尉蘇徽,因觸怒天子而再度下獄。來到宣府短短一月,成功得罪了天子心腹趙遊舟之後,再度得罪天子本人,兩度身陷囹圄,相隔不過一日,宋國公府的小少爺,倒也是個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