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康夫人記得自己十五歲時, 父親為她議親,她聽說自己要嫁給韓國公之後,害怕的將自己鎖在閨房之中不停的哭。與她關係最要好的兄長康端甫聽說了, 砸開了她的房門大罵她不識好歹, 說她身為女子,父母供養她十餘年,已是仁至義盡, 她能用婚姻為家族牟利, 就該慶幸自己還有用處才是, 豈能哭哭啼啼,胡鬧任性?男兒建功立業難道不比女子嫁人更難上許多倍?她有父兄鋪路,一過門便直接做了一品的國公夫人, 這是天大的福氣。
十餘年過去, 兄長說過的那些話言猶在耳, 時不時回想起來, 仍舊刺得她心口隱隱作痛。但十餘年過去, 曾經說男兒建功立業不易的兄長竟放棄了建功立業,科舉屢試不第,還是靠著父親的幫襯,才進了工部補了一閑差而已。今上是個女人, 他便自己的兒子巴巴的送了過去,不知他在自己的親生兒子離家出門之前,說的可是當年對她說過的那番話——能用以色侍人的法子為家族牟利乃是大幸,莫要不知好歹。
她那個可憐的侄兒還不如她呢, 無名無分的, 女皇身邊又盡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狠戾貨色。她不同情侄子, 對, 一點也不同情,她隻是覺得有趣罷了。她覺得自己過得苦,所以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將她經曆的不堪、屈辱、絕望統統再經曆一遍——她心裏究竟是怎樣想的,她自己其實也不知道,但她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就在昨日,她的丫鬟從娘家那邊打聽到了小侄兒的消息,女皇已經接納了她的侄兒,將其留在了身邊,但卻並不見有多重視的樣子。錦衣衛鎮撫使趙遊舟視她的侄兒如眼中之釘,雙方已經發生了好幾起的衝突。
她忍不住大笑,笑著笑著眼淚便流了下來。荒唐啊,這些有著大好前程的男兒,爭鬥起來的樣子和她們後宅中的小娘們拈酸吃醋也沒什麽分別嘛。
不過今日在杜府花園,她與杜榛狹路相逢,她忽然就意識到了自己形勢不妙。
真是的,她怎麽就忘了,自己有個名義上的兒媳“榮靖長公主”呢。駙馬長年居於公主府內,她險些就不記得杜榛是她丈夫的兒子。榮靖長公主與陛下之間的關係……這幾年來便是康氏這種內宅的婦人都看得分明。雖說榮靖才嫁來杜家的時候,皇帝還專門派人過來告誡康氏,不許她輕慢榮靖,仗著長輩的身份欺.辱皇帝之姊。可之後的兩年,皇家姊妹鬩牆的征兆已經再難掩飾。如今這對姊妹各領兵馬,一人守宣府,一人鎮大同,儼然有拔劍對峙的意思。
康家將年輕一輩的兒郎送到女帝的跟前,是投靠皇帝的意思?而她嫁入了韓國公府,等於是被迫站在了榮靖長主的一方。所以說,康家是要放棄她了?
康夫人抿著唇笑了起來,,貝齒咬破了下唇,滲出的血嫣紅如胭脂。
杜榛遠遠的就見到了自己這位繼母,瞧她站在原地莫名其妙的發笑,就像是瘋了一般。他不想靠近這個女人,但禮法和輩分擺在那裏,他又不得不上前向康氏行禮。
康氏也不客氣,坦然受下這年紀隻比自己小上幾歲的“兒子”的禮,神情倨傲冷淡。
他們關係一直就不是很好。杜雍結發妻子所生下的子女,就沒有一個不怨恨康氏的。真是好笑,明明休棄了他們母親的人是杜雍,康氏當年嫁過來時,也就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可他們既然還需仰仗父親給予的富貴權勢,就隻好理直氣壯的憎恨康氏,似乎隻有恨著康氏,才能證明他們對生母的孝。
“許久不見四哥兒了,我沒聽說駙馬爺在朝中兼任什麽別的官職,卻不想也是日理萬機,忙碌得緊哪。”康氏笑著寒暄,杜榛在兄弟中排行第四,府中不少人叫他“四哥”。
“前些時日為了遊說京中富商捐糧援軍,很是奔波了一段時日,談不上忙碌,隻是為社稷略盡綿薄之力罷了。”
“是麽?我還以為你是將你病重的父親拋在了腦後,隻顧著成日裏自己逍遙了。”
“不敢。榛之所以近來甚少歸家,正是因為信任母親。父親雖然臥病在床,但料想有母親無微不至的照料,應是沒有大礙。”
兩人麵上都是笑盈盈的,可說出來的話都毫不客氣。明朝暗諷,唇槍舌劍的戰了幾輪之後,康氏覺得索然無味,而急著去見父親的杜榛也失去了耐心。
“榛這次回來,正是為了探望父親。這便去父親跟前侍奉了,改日再與母親敘話。”
恰好不想去見杜雍的康氏樂得輕鬆,忙不迭的讓出一條路來。不過為了撐起做嫡母的姿態,還是擺出了一臉關切的態度,叮囑了杜榛幾句要好生服侍父親之類的。而杜榛也極配合的說,自己不在的時候,還請康氏為他關照杜雍的病情。
但實際上杜雍病得怎樣,他們兩個人都不在乎。
康氏是巴不得杜雍趕緊去死,而杜榛是知道,自己的父親,根本就沒病到奄奄一息的地步。
杜雍是在端和初年開始裝病的,他年輕的時候或許的確辛苦過,為了江山社稷勞心勞力,雖然不曾親臨戰場衝鋒陷陣,卻肩負著供應數十萬將士糧草的重任,到了老了,壯年時積攢下的隱患便成了折磨人的病痛,但那些也僅僅隻是讓他無法安然的享受富貴而已,卻不至於要了他的命。
杜雍在外甥女登基之後裝病,是對朝臣的無奈妥協。他有杜銀釵那樣一個妹妹,就注定了他會成為一個備受忌憚的外戚。外戚也就罷了,古往今來多少人因外戚的身份而顯貴,憑借著裙帶關係而攀上權力之巔?可是杜銀釵根本就不是那種會為娘家謀富貴的女人,就算她是,杜雍也並不是她真正的娘家人。
杜雍用數十年的時間親眼見著自己當初因一時義氣而認下的妹妹,在血與火之中成長,一日比一日陰沉,也一日比一日冷酷,親情與友情都不能再束縛住她,一個連同甘共苦的丈夫都能狠下心殺死的婦人,怎會放過毫無血親的杜雍?於是杜雍在外甥女登基之後,便聰明的選擇了告病,一則是讓朝臣放下對杜氏外戚的警惕,全心全意的輔佐流有杜家血脈的女帝,二則是試圖用自己淒慘的模樣,喚起那位“妹妹”的仁慈與憐憫,好使她對杜家放心。
事實證明,他這一步棋走得很好,五年來杜家安然立於浪潮之中,事事平穩。他的兒子也順利的娶到了公主,杜氏皇親的地位得以繼續保持。
但終歸還是不甘心的。杜雍不是甘於享樂的富家翁,行商之人,向來最是野心勃勃,若沒有無休無止的貪婪驅使,如果贏來萬貫家財?人生在世譬如浪裏行舟,不進則退。他所滿足的,並不僅僅就隻是稱病歸隱,保全家族,他還想要更大的利益。
這日房門被叩響,當他看見自己的第四子從屋外走入之後,他雖然略有些詫異,但並不感到意外,“四哥兒來了?”
“父親。”母親死後便與杜雍生分了許多的杜榛朝著杜雍行了一禮,麵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難得見你過來,院中的月季開了,那是你母親過去最喜愛的花。我讓人栽滿了整座府邸,這樣無論走到哪裏,都能看到它們。”
杜榛低頭,悄然的攥緊了拳頭。
“四哥兒,人生便是有許多無可奈何之事,我當年也未曾想到,你的母親會在離開我之後,便因病早逝……她死前最是觀念你與你的幾個兄弟,若她還活著,必然是希望你好好的。我聽說你最近沉迷於書畫?這不好,書畫琴棋,不過是文人打發時間的消遣,你的妻子在外領兵征戰,你是不是也該——”
杜榛打斷了他的話,“兒子無心功名。”長輩發話,不垂首恭聽已是一種不孝,接著他又繼續尖刻的譏諷道:“兒知道父親想要什麽,當年父親休棄母親,根本就不是什麽形勢所迫,而是為了權勢地位罷了。如今父親又想要我走上這樣一條路。可惜了,我對這些不感興趣。”
杜雍並不責罵兒子,隻是冷笑,“是麽?可你別忘了,你的妻子是誰。”
“說起這個——”杜榛臉色更冷,“還請父親莫要再煽動嘉音。”
室內一瞬間寂然無聲,甚至就連侍奉在遠處的仆役都不敢吸氣。父子之間僵持了片刻,杜雍揮手示意屋內的其餘人都退下,大門合上之後,這裏隻剩下了血脈相連的父子二人。
“四哥兒,你性子淡泊、單純,這沒什麽不好,可你不要以為你的妻子與你是同一種人。我沒有煽動嘉音什麽,是她自己想要——”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伸手,遙遙的指了指紫禁城所在的方向。
她不需要任何煽動引.誘,是她自己想要去到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