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徽記得自己在最後關頭來到了乾清宮門口。他的傷情不容他快步飛奔, 還是靠著那幾個與他關係不錯的宦官背著他,他才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乾清宮。


  乾清宮門外守著重重衛兵,這些人都對殿內發生的事情懵然無知, 而殿內隻有昆山玉與嘉禾。


  蘇徽闖進殿內時, 正好看見了昆山玉將酒杯遞給嘉禾的那一刻。他清楚的知道嘉禾死於這個時代宮廷的鴆毒,自然不會天真的意味那杯酒中沒有任何危險的物質,於是他下意識的想要阻攔。


  接下來發生了什麽, 他不記得了, 總之嘉禾在他麵前倒了下去。


  在這個時候, 蘇徽想要救她的心理其實還不是那麽的強烈,他會衝過來隻是因為不想她死,可她真的死了, 蘇徽一時間倒也沒什麽特別難過的感覺。他似乎是往前走了幾步, 然後……


  然後記憶在此中斷。


  聽說人在悲痛到極致的時候, 大腦為了保護那個人, 會淡化對悲傷的記憶。


  可蘇徽覺得並不是這樣的, 他記不起後來發生了什麽,純粹是因為……他是真的沒有辦法想起。


  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的意識都是模糊的。時空排異反應似乎是出現在了他的身上,他感覺自己好像要被撕碎了一般疼痛, 看不見的時空規則在設法驅逐他這個外來客。


  這是……哪裏?

  他睜開眼睛又閉上,大腦仍是一片混沌。


  四處都是白光,他什麽也看不見,隻能確定這裏不再是夏朝得紫禁城。他聽見了AI的電子合成音, 但那並不屬於他腦內的時空導航AI, 而是二十三世紀最常見的醫用機器人。


  “……注射已完畢。”


  “……輸血……”


  “傷口處理……”


  “……縫合, 完畢……”


  給予了他漫長折磨的箭傷, 在二十三世紀醫學技術的治療下,用了不到半個小時就恢複如初。疼痛似乎減輕了,不僅是因為胸口的傷被治好,更是因為時空排異反應的消失。


  他這是被帶回了二十三世紀麽?之前種種經曆就像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他努力睜開眼睛,卻怎麽也辦不到。這種經曆像是過去民間傳說的“鬼壓床”,他的意識是清醒的,可就是怎麽也取不到對身體的控製權。有人將手放在了他的額頭上,溫暖而又幹燥的觸感,是一隻成年男人的手,“終於是退燒了。隻差一點點就把自己的命給送了,真不愧是你。”


  蘇徽聽見那個男人開口說道。


  聲音很熟悉,然而蘇徽混沌的大腦此刻怎麽也想不起這個聲音他在哪裏聽過。


  男人不是在和他說話,反而更像是在無所顧忌的自言自語,“你怎麽這麽笨哪,什麽都沒能改變。她還是死啦,死於昆山玉送上的毒.藥。她死後載佑帝重新複位,擁護她的那部分人馬與擁護載佑帝的帝黨合流,榮靖統領大軍鎮守京師,朝廷上下一心,李世安在最後終於還是怕了,沒有興兵攻打北京,帶領著軍隊折返山海關。一場戰事就這樣得以避免,載佑元年風平浪靜。真是皆大歡喜。”男人冷笑了兩聲。


  “載佑帝的命是這個姑姑救得,他不可能不感激,但嘉禾在死去之前給他的驚嚇和羞.辱,又讓他心生怨恨。要讓載佑帝那樣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承認自己的命是姑姑的命換來的、自己的皇位是姑姑不要給他的,這簡直是比殺了他還痛苦,所以他在自己死之前,命人毀掉了載佑紀元之後,有關周嘉禾的全部史料記載。”


  “但不得不說,載佑帝的一生之中,都活在了這場宮變的陰影之下,單純天真的民間少年,因為這場風波終於認識到了權力場的可怕,於是終其一生,他都像是一頭鬥誌昂揚的困獸,死死的攥住手中的權力,誰也不信任。至於他究竟是因為剛愎殘暴激化了上層統治者內部的矛盾,還是因為注重君主集權而為自己的皇座多爭取了十幾年的光陰,這就見仁見智了。總之他死的時候,的確有了幾分皇帝的樣子,倒是挺讓人佩服,難怪死後廟號為‘烈’。”


  “可惜夏朝還是在載佑帝手裏亡了。昆山玉是個好臣子,一生致力於革除夏朝弊病,算得上是殫精竭慮了,然而誰讓人家載佑帝不領情呢。名臣如寶刀,總得碰上會用的人。所以說,他還是適合做周嘉禾的臣子。不過夏朝滅亡之後,他在後來的新王朝照樣為官,老年時做了不少利國利民的事情,這一輩子倒也不算虛度。”


  “我還是比較欷歔榮靖的命運。她這一輩子,先是為了妹妹犧牲,妹妹死後又為了侄子效死。朝廷留住她的命是為了對付李世安,卻又不給予她任何的封賞,甚至史書之中對她的一切功績的避而不談,搞得好像她在載佑年間徹底蒸發了一樣。她呀,自稱野心勃勃,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做皇帝,可實際上她辦出來的事,足夠叫所有利己的陰謀家羞愧不已。這樣的人活得太累了,不到四十就死了,在她死前,北方的李世安無數次誘惑她,說願意扶持她登基,她都也沒答應,是個難得的清醒人。撐著最後一口氣熬死了李世安,死的時候,應該也是問心無愧的吧。”


  但李世安死了有什麽用,後來新王朝的開創者,是李世安的外孫。蘇徽在朦朧之中想到了這個,忍不住心中一跳,說不上來的悵然。


  “你改變不了曆史,我其實也不能怪你。”那個男人又歎了口氣,“要救周嘉禾容易,救夏朝難。夏朝的開創依靠兩股勢力:亂世之中的武夫,以及前朝的文士。這兩股勢力完全是憑借周循禮本人的領袖魅力和手腕才凝聚在一起的,周循禮死後,無論繼任者是誰,兩股勢力都一定會皇權離心。在加上端和、載佑年間激烈的社會矛盾——江南是正蓬勃發展的新興商業、沿海是不斷湧來的西方殖民船、西北又有塞外敵對部族常年侵擾。社會上貧富急劇分化,士農工商等級體係瀕臨崩潰,文化上又有心學、理學衝突升級,市民文學進一步發展,思想解.放的同時帶來的是思想的混亂——這一樁樁、一件件,夏朝想要維持住,的確很難。曆史上對夏朝的定位就是一個過渡性的王朝,類似於秦與隋,為後人累積經驗,真正繁榮的是在他們之後的某姓某家。”


  那個男人沉默了一小會,“但,我不相信曆史的規律是不可打破的。再試一試吧,我希望曆史的發展能夠因為你的介入變得更好,我希望夏朝末年王朝更迭的戰爭不要發生。我希望那個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的女孩,能夠有膽識真正站在時代的頂峰,去引領一個國家的命運。”


  “再去一次吧,當然,是去你熟悉的那個時空。”男人對蘇徽說道,蘇徽睜不開眼睛,但他可以想象男人說這句話時,眉飛色舞的神態,“那個時空的周嘉禾,是最有希望的,也是最不該死的。我想幫她,我猜你和我也是一樣的想法。”


  醫用機器人冰冷的聲音響起:“髒器掃描完畢。”


  “我看看?”男人站了起來,蘇徽聽見了長袍窸窸窣窣的聲音,“唉,你這傷得還真夠嚴重的,雖然這樣的內髒破損程度要治好也很簡單,但因為時空排異而導致全身髒器損傷從2.2%到11%不等,你可真是……”


  聽到這裏時,蘇徽的意識已經稍微清晰了一點了,他開始能夠思考男人話語中的涵義,以及分析他的身份背景,現在他很想反駁一句,麵對時空排異,他能有什麽辦法?

  仿佛是猜到了他的想法,男人說:“其實想要規避時空排異反應,是有辦法的。”


  接著,蘇徽感覺到一個冰冷的東西貼近了他。像是什麽儀器。


  “你太習慣於以未來人的身份俯視夏朝了,對你來說,那個文明發展程度相當低級的時代根本沒有什麽值得尊重的。可你畢竟是人,不是神。你要學著融入這個時代,這樣才能明白要如何改變這個時代。在騙過時空規則之前,你要先學會騙過你自己。”


  在騙過時空規則之前……先學會騙過自己?


  **

  端和五年。


  北京,宋國公府。


  蘇徽在國公府中的某一間房舍內醒來,醒時窗外晨光熹微,雀鳥清脆鳴啼,是個尋常的早晨。他宛如世上每個早起睡醒的人那樣從床上爬起,下意識的喚了一聲:“來人。”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猛地頓住。


  他這是在哪?為什麽會自然而然的就把自己當做了這裏的主人?

  門簾掀動,盆著水盆的老媽子走了進來,對著蘇徽說:“喲,七哥兒這是醒了啊。快快穿衣洗漱,老爺和太太正等著呢。去見陛下之前,總有些事得叮囑您。”


  什麽鬼?蘇徽下意識的吐槽。


  七哥是誰?老爺?太太?見陛下?

  他這是穿到什麽地方來了?

  等等,穿?


  他……是誰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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