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章
蘇徽按住胸口的箭傷, 在幾名宦官的攙扶下勉力向前。幸運的是皇宮的地形和他記憶中的沒有多少分別,他很輕易的就能找到偏僻的近道往乾清宮方向趕。他走得太慢,最後幹脆是由一個高大的宦官將他背在了背上前行。
從慈寧宮出發時, 所見的宮城還是寂靜而又有序的, 然而越是靠近,風聲中的嘈雜之聲越是明顯,榮靖造反的事情已經傳開, 宮中人人自危。
一場宮變決定的不止是大人物的命運, 遭殃的還有數不清的底層宮人, 就如同水中若是出現了一個漩渦,首先被卷進去的就是漩渦附近孱弱無力的小魚小蝦。
“乾清宮還有多遠?”蘇徽掙紮著抬頭想要看清楚前方的道路,然而眼前一黑, 眩暈感迫使他再度低下了頭。
“要不歇會吧。”受命和他一同行動的宦官們都看不下去, 低聲勸道。
他們不知道這個少年人真實的身份, 不明白他所求的究竟是什麽, 在他展露出固執的一麵時, 他們也就越發的好奇。
“紫禁城已經亂起來了,我們如果不快一點,我怕一切就都來不及了。”蘇徽深吸了口氣,振作精神, “至於我的安危,不用擔心,十五歲的青少年身體素質還是不錯的,死不掉。”
是錯覺嗎?他聽見的不止是宮人們逃命的腳步聲, 還有金戈的清鳴。伴隨著這樣的聲音, 他的心跳越來越快, 有著說不上來的興奮與不安。
史書上沒有記載載佑元年發生的這場宮變, 而他此刻正親生經曆著這場動亂。他也說不上自己心中是激動多一些還是恐懼更多一些,他意識到了自己恐怕已經到了最接近嘉禾死亡真相的時候——不管是為了知曉弑帝的真凶,還是為了營救嘉禾,他都不願意在這樣一個時候放棄。
然而始終不能結痂的傷口仿佛在顛簸之中再度崩裂,他沒覺得疼,隻是因為失血而感覺到冷和困倦。
恍惚間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五歲那年。那年的蘇徽做了件了不得的大事,自生下來就活在母親羽翼與陰影之下的“小太子”在那一年第一次離家出走。他的母親為了讓兒子答應今後從政,將他關在了設有嚴密防禦的係統的住宅中——身為軍官,蘇瀠住處的安保堪比一座小型的軍事堡壘。
年少的蘇徽不動聲色的計劃了一兩個月,終於找準時機繞開了AI的監控,從名為“家”的籠子裏逃了出來。那時也是深秋,風很涼,他穿著一件單衣,靠著雙腿走在因人類過度開發而荒涼無比的城郊平原,那時候的他也像現在這樣一往無前。
後果、代價,對於蘇徽這樣的人來說都是不重要的,他心中認定了哪條路,就會頭也不回的繼續走下去。
十五歲那年,他的出走以反抗告終。在他最後精疲力竭的時候,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老師,在那之後順利的跟著她進入史學院,走上了史學研究的道路。今日他不知道自己腳下道路的盡頭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麽,但總之,他很期待。
“錦衣衛!”有個眼力不錯的宦官忽然指著前方低喝道。
“這怎麽可能?”
“那批人竟然又出現在了宮中?”
端和初年,錦衣衛與東廠原是在杜銀釵手中握著,嘉禾花費了好些年,一手栽培出了趙氏兄弟,用他們接管了一廠一衛。這兄弟二人雖然年少,卻比起許多人都要心思靈敏能謀善斷,很快便贏得了那些陰沉桀驁之人的信服。至端和十二年,廠衛勢力早已全歸於趙氏兄弟麾下。
嘉禾被廢之後,官僚們對錦衣衛既畏且恨,畏懼他們對女皇的忠誠,憤恨他們過去在趙氏兄弟的操控下屠戮了不知多少妨礙到女皇的人。
於是錦衣衛在趙遊舟下獄之後,便被廢棄,內閣重新挑選了數百名身家清白的年輕人,取古時之名,稱其為“虎賁郎”。至於過去的錦衣衛,不是賦閑在家,就是和趙氏兄弟一起進了大牢——為防萬一,內閣還專門強調,凡是過去曾在廠衛之中任職之人,十年之內不得起用,哪怕是尋常小卒,亦禁止靠近宮牆。
可是現在宮內,居然又出現了身著飛魚服,手拿繡春刀的人。他們列成縱隊,數目驚人,帶著凜凜的殺氣,趕向乾清宮所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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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中,那些對皇帝並沒有多少敬重之心的宦官仍在設法抓住那個孤立無援的少年。挾帝出奔,再在路途上順理成章的接管玉璽,這是一條再好不過的騰達之路。
之前小皇帝溜得很快,沒幾個人追上了他,於是這些宦官隻好分頭行動,在乾清宮上下尋找。但這尋找也說不上多耐心,想著不消多時榮靖長主的人馬便要殺來,平日裏積蓄的金銀財物都還沒有功夫收拾,於是心中越發的焦灼。
這座帝王的居所占地頗廣,要找一個人並不容易。然而數十人一起想要尋找某人,卻是相當簡單的一件事。
很快有人發現了小皇帝,出乎意料的是,小皇帝身邊還跟著上一任的皇帝。
曾經君臨天下十二年女帝周嘉禾帶著自己的侄兒大大方方的登上了乾清宮的最高處,當有宦官趕來的時候,她眺望著窗外,向小皇帝詢問一個問題,“你現在害怕嗎?”
小皇帝瞥了眼將他們包圍住的宦官們,艱澀的說不怕。
宦官冷笑了一聲,然而瞥見嘉禾,又收斂了笑容。
曾經的女皇沒有去看身邊這些人,她的目光始終落在遠方,帶著些許迷茫的蒼涼,“你現在如果害怕的話,大可以換上宮人的衣裳,趕緊離開這裏——我不是說離開乾清宮,我是說,離開這個紫禁城。當然,走出紫禁城的那一刻,也就意味著你放棄了皇位,從今之後,你就是個普通人。”
少年猶豫著沒敢回答,倒是問了嘉禾另一個問題:“姑母,你、你怎麽辦?”
“我留在這,哪也不去。”她用一種再理所當然不過的語氣說:“乾清宮原本就屬於我,現在我回來了,就不打算走了。”
這一刻,皇帝被姑母話語中的威嚴所震懾,下意識的鬆開了攥住她衣袖的手,後退了小半步。一時間他弄不明白比起身後那些如同豺狼的宦官,眼前的女子是不是更加危險。
然而嘉禾的神色仍舊是溫柔的,她輕輕念一首詩,皇帝聽不懂,隻知道她唇齒間低啞的詞句是: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宦官們在過去的君王麵前難得的保持了良好的耐心,一個個低頭站著,森冷的目光落在女子的背影,卻遲遲未動。
“你們打算帶走這個孩子,對嗎?”嘉禾好像忽然才意識到身後站了許多人,回身麵對著他們,“那麽我呢?你們又打算怎樣對待我?”
“長公主。”為首的宦官朝著嘉禾行了一禮,說:“亂軍即將殺至,為了長公主的安危,還請您和我們一道離開京城。原本奴婢們還想要去萬壽宮請長公主,原來長公主就在陛下身邊,那真是再好不過了。方才我等與陛下生了些誤會,嚇著了陛下,奴先行謝罪。”
“造訪的是我阿姊,你們不帶走我,她趕到這裏之後,會扶我重新登基,如果你們帶走我,她會在乾清宮自行稱帝。”嘉禾玩味的笑著:“你們難道都沒有留下來與她一戰的勇氣麽?”
宦官們沉默不語,神情陰沉。
“不過可惜,你們的願望都要落空了。”嘉禾又說。
大地隱約震動,宦官們臉色微變,有人衝到了窗前,看見了集結在乾清宮前的錦衣衛。
這些人曾是嘉禾最信賴的鷹犬,是這京師之中,最後一支效忠女皇的軍隊。在曆經過幾番劫難之後,此刻重新披上飛魚服,出現在乾清宮中的錦衣衛不足三百人,然而這三百人,在這樣一個時候出現在王朝的中樞,足以扭轉勝負。
更有眼尖的宦官發現不少錦衣衛的身上都是染著血的,他們為了趕到這裏,一路上不知踐踏著多少人的屍體。血的腥氣讓人忽然想起了在端和年間,這群人是怎樣的可怕,堪稱帝都之中的惡鬼。
隻是現在,站在最前方的不再是那個眉目如畫的蛇蠍美人趙遊舟,曾經喜愛文學,長於經史的弟弟站在了兄長過去的位子,他半邊身子都被鮮血浸透。
這群人在來到乾清宮前,首先去了議政堂,那些正湊在一起商議應對榮靖之策的文臣們毫無防備的被他們砍下了頭顱——幾個月前,正是他們逼迫著女皇退位。
“噗通”一聲,年少的新帝哆哆嗦嗦的跪了下去。不久前還在貪戀京師繁華的孩子徹徹底底的意識到了權力之爭的恐怖,跪下之後不停的朝著自己的姑母叩頭。
嘉禾注視著這個無比慌張的少年,沒有多少表情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了厭惡。她一把將這人從地上拽了起來,給了他一個耳光,“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