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章
蘇徽讓宦官帶給杜銀釵的那句話其實相當簡單:他知道洋蔥圈的做法。
這個年代的宦官未必聽得懂什麽是洋蔥圈, 但一定會誤以為蘇徽這是想要邀寵獻媚。太皇太後病重有想要吃的食物,整個禦膳房的人都不會,蘇徽突然站出來這個他拿手, 簡直就是擺明了想借此贏得太皇太後的青眼。
不過既然答應了蘇徽替他傳話, 饒是心中再怎麽不屑厭惡,那宦官也還是按在回到杜銀釵身邊後,瞅準老婦人從昏睡中醒來的時機, 將這句話一字不漏的說給了她聽。
病榻之中氣息奄奄, 好似山崩地裂於眼睫之前都不會再有任何反應的老婦人在聽清楚這句簡簡單單的“獻媚之辭”之後, 卻是陡然的睜大了眼睛。
“你、再說一次?”
那宦官嚇得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還以為自己是說錯了什麽,犯了忌諱。
“你剛才的話, 大點聲, 再說一次!”杜銀釵用發顫的手指著他, 神情急躁。
她以為自己剛才聽到的是幻覺, 這具病重垂死的身軀恐怕再也支撐不了多久, 她這一生就在這個時空之中消耗完畢,近來她總是做夢,夢中自己回到了本該屬於她的世界,平安順遂的成長、學習、工作、結婚, 過著和普通人沒有什麽區別的人生。
她剛才聽到的話……是她還在做夢嗎?她心想。
不,並不是。
杜銀釵這輩子並不十分篤信神佛,但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有神明的存在,那麽祂在杜銀釵瀕死之際必然是給予了她最後的一絲憐憫, 讓她一個漂泊在異時空的旅人得以重新見到故人。
雖然蘇徽嚴格說來並不算杜銀釵的故人, 但畢竟他和她一樣都是從未來溯回至夏朝的人, 杜銀釵隱藏了一生的秘密, 可以放心大膽的說給他,不必帶入墳墓——這便是上蒼最大的仁慈了。
很快蘇徽被領到了杜銀釵麵前。
和上次不同,這時的杜銀釵已經沒有了坐起來的力氣,但她在蘇徽站在自己麵前的時候,竭力的想要起來看他一眼。
蘇徽主動走到了她的床邊,做了一個讓一旁服侍著的宮人們都大驚失色的無禮之舉——他握住了杜銀釵的手,又鬆開,“很高興見到你。”
源自歐洲的握手禮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曾經很是盛行,所以蘇徽在見到杜銀釵的時候,采用了這樣的見麵禮。
“除了洋蔥圈……”說起這個菜名,杜銀釵笑了笑,半是懷念自己的童年,半是摻雜了赧然的陌生,“你還會做什麽?”
“牛排、炸雞、巧克力之類的糖果我也會。”蘇徽看著杜銀釵的眼睛。
這些都是他所能回憶起來的,二十一世紀的食物。當然他一個也不會做,在他的時代,人工智能早已在許多方麵取代了人類,家務方麵更不必說。而且二十一世紀人們會食用的東西,有不少在二十三世紀都被淘汰,隻能在紀錄片裏見到。
他說這些,無非是向杜銀釵表明,他和她一樣,都不是夏朝的人。
老婦人渾濁的眼眸中好像一瞬間又有了光,她呼吸急促了起來,露出像是要哭又仿佛是在笑的表情,“你們都出去——”緊接著,杜銀釵對著自己的身邊人下了這樣一個命令。
宮人們詫異的盯著杜銀釵,慈寧宮中杜銀釵的威望頗高,令行禁止,從未有人敢於違抗。可是現在她病得這樣重,叫他們如何放心?
但是在杜銀釵堅持的目光中,他們還是妥協了,垂首以此從殿內退下,最後一個離去的人關上了大殿雕有鸞鳳祥雲紋的紅衫木門,殿內的光影忽然暗了下去,眼前的一切瞬間多了幾分不真切的虛幻,讓人如身在夢中。
“能問問您本來的名字嗎?”殿內隻剩蘇徽與杜銀釵,沉默片刻後,他以這樣一句話作為他們交談的開場白。
“那麽你呢?你就叫蘇徽嗎?”杜銀釵沒有直接回答。
“是的,就叫蘇徽。”他答道:“來自於您的未來——按照西曆紀元,是耶穌誕生後的兩千二百多年後,稱之為二十三世紀。”
“二十三世紀……”杜銀釵忍不住恍惚,這是她所沒有料到的,但也是合乎情理的。
“未來,你那個時代,是什麽樣子的?”人總是會習慣性的展望未來的。
“這個答案,對您來說有什麽意義嗎?”蘇徽不解的問道:“據我推測,您是西曆二十一世紀初的人,就算沒有來到這個時空,也活不到二十三世紀去。”
但他還是按照杜銀釵的意思,簡略的開始了描述,“二十三世紀和二十一世紀一樣,地球上還是劃分為不同的國家,不同國家爭來鬥去。有些地方和平繁華,有些地方充滿硝煙。人類已經正式步入了星際時代,整個太陽係四處都建滿了軍.事.基.地和衛星堡壘。貧富懸殊依然存在,但唯一好點的就是因為物質生產力的提高,最底層的那部分人也不至於沒有活路。隻不過由於人工智能的發展,各種社會問題也層出不窮。但普通人的生活模式到底是怎樣,說實話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的身份是個學者,在我過去的人生裏,打交道最多的是學術。”
在杜銀釵驚詫的目光中,蘇徽有些尷尬的解釋,“別看我現在這張臉隻有十多歲的樣子,其實我早就年滿二十。看起來幼齒,是因為把骨骼回溯十五歲的狀態。”
“神奇的技術。”杜銀釵簡要的評價了一句。
“二十三世紀並不美好。”蘇徽繼續說了下去,“按照二十一世紀留下的資料進行對比分析的話,二十三世紀的全球局勢遠比兩百年前要不安。我雖然不涉足軍政,但這方麵的事情我多少有點了解,不過要是說給您聽,大概會浪費您很多的時間。總之高壓的局勢促進了高強度的軍備競賽,‘時空穿梭’技術,大概就屬於軍備競賽的一部分。”談到這裏,蘇徽的神色有些凝重。
允許時空穿梭,卻又禁止改變曆史——這樣的發明似乎隻是為了便利他們這些搞曆史研究的人。但作為軍部司令的兒子,蘇徽再怎麽沉溺學術也隱約感到了時空穿梭技術研發背後的不對勁。
這一次他誤打誤撞的發現了平行時空的秘密,那麽這個秘密,難道那些研究時空的頂尖學者不知道麽?
“時空穿梭技術還在研究階段,軍事用途並不明顯,倒像是國家在高壓軍事競爭狀態下還大發善心給我們這些演技曆史的人提供機會觀測過去。我是第一批時空穿梭第一批試驗的,目標是您的女兒,夏朝文宗皇帝周嘉禾。”
“文宗……”杜銀釵喃喃著這個廟號,“請告訴我,我的女兒,在你所知的曆史之中,會有怎樣的結局。”
“她即將死去,就在這幾天。”蘇徽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誰掐住了,用力的深吸了好幾口其之後,才稍稍緩過來。
出乎意料的是,杜銀釵在聽到這句話之後,神情一點也沒有變化。
“您不害怕麽?”
“我會盡我的全力去救我的孩子,至於未來是什麽樣,我不關心。”杜銀釵不在乎曆史所謂的走向,就好比一個不信神的人自然也就不會聽信道士的解卦。
“巧了,我恰好也懷抱著和您一樣的心理。”蘇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嗓音略有些發抖。
他的腦子裏一瞬間完全是空白的,這話說完之後,他卻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他這是在背叛“曆史”。作為一個史學家,他熟悉曆史每一處發展的脈絡,而現在,他要親手去改變曆史。
他的心髒跳得很快,不知是在畏懼什麽。
“為什麽?”杜銀釵詫異的看向他。
這個問題蘇徽自己也問過自己許多遍了。杜銀釵想要改變曆史倒還可以理解,她是曆史的參與者,嘉禾是她的親生女兒。
那麽他呢?他一個旁觀的局外人,何必要參與進來。如果曆史真的改變,他是否還能回到自己的時空?
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是未知的,他覺得自己仿佛是走在懸崖邊。
“因為……我不喜歡現在的周嘉禾。”他回答:“我曾經見過她十三歲、十六歲時的模樣,相比起來現在的她就如同行屍走肉。我想要試著改變她,能夠在不幹擾曆史進程的前提下救她那是最好不過的,如果不能……那就聽天由命。”
“那麽,想要聽聽我的計劃嗎?”杜銀釵看向這個年輕人,深邃的目光洞穿了他的心靈,她猜到了什麽,但這位頭發花白老人選擇了什麽都不點破,“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杜瑩。十四歲那年來到這個時空。在我到來之前,曆史原本不是這樣的……不過這都不重要了。我隻能告訴你,我要救我的女兒,不僅僅是救她的命,我還要再一次改變既定的曆史走向。你忘了‘文宗’這個象征著軟弱的廟號吧,我的女兒將複位,再一次成為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