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
趙遊翼莫名其妙的在牢中失蹤之後, 整個刑部,或者說是整個朝堂都陷入了驚惶。
趙氏兄弟從未正式踏入朝堂,過去在朝堂上的影響力卻無處不在。他們藏在女皇身後的暗處, 誰也不知道他們真正的實力究竟是怎樣的。據說女皇將整個皇城的禁軍都交到了他們的手上, 又有人說,趙氏兄弟握有聯絡邊將的密旨,成功逃離刑部大牢之後, 必會北上與邊關的宿將結盟, 共同南下殺向北京, 然後扶持被廢的女皇複位。
因為趙遊翼的緣故,北京一連戒嚴多日,過去與趙氏兄弟交好的朝臣、宦官, 大多被牽連入獄, 審問趙遊翼的去向。
但要說這個世上與趙遊翼關係最親近的人, 除了萬壽宮中已經成為寧康長公主的前任女皇之外, 就隻有他的同族堂兄趙遊舟。被廢去了雙腿的趙遊舟在自己的弟弟越獄消失之後仍然好好的待在牢房之中, 這也是讓刑部一幹獄卒唯一鬆了一口氣的好事。
為了找出趙遊翼、為了發泄對趙遊翼的憤怒,這些人一連拷問了趙遊舟數日。刑部的人在刑訊方麵比不上錦衣衛那般花樣百出,但也能叫一個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刑堂一旁便是隨時待命的醫者,一旦趙遊舟昏迷便會讓醫者前來施救, 確保他在重型折磨之下能夠不死。至於以後他會怎樣,這就不是刑部的人要考慮的了。
這樣的折磨一直持續到昆山玉來到刑部大牢為止。
氣度高華似明月的貴公子在走進滿是血汙的所在之時,正在對趙遊舟施以鞭刑的獄卒不由自主的停下來腳步,朝著這位曾是女皇寵臣, 又短時間內獲取了新帝信任的年輕人畢恭畢敬一拜。
京城中人人都知道, 昆山玉與趙氏兄弟來是多年的死對頭了, 就好像過去戲文裏中宮皇後的總與西宮貴妃看不對眼一樣, 民間也流傳著這三個男人為了討得女皇歡心而明爭暗鬥的故事。
如果昆山玉真的恨趙氏兄弟,那麽此刻他看見遍體鱗傷的趙遊舟,應當會感到快意。
而如果昆山玉真的如他的名號那樣,是如玉一般溫潤的君子,那麽他也許會因趙遊舟的淒慘而憐憫歎息。
可是這兩種情緒都沒有出現在昆山玉的臉上,他麵無表情的注視著自己過去的對手,腳下踩著粘稠的鮮血,呼吸著腐臭的氣息,卻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獄卒一時之間犯了難,動用死刑拷問犯人,這原是違背夏朝律法的,他覷著昆山玉的臉色,想要知道這位大人對趙遊舟究竟是怎樣一種態度,他好決定是繼續揮鞭子還是趕緊跪下謝罪。
“你先出去吧。”昆山玉淡淡的對獄卒說道,“我和他聊一聊。”
獄卒不敢忤逆,忙不迭的應下。
待到這間漆黑密閉的刑室之中隻剩下他與趙遊舟二人的時候,昆山玉抄起了一旁放著的涼水,對著趙遊舟潑了過去——昆山玉知道刑室裏備著的水是用來幹什麽的,當犯人熬不住刑的時候,就是用這樣的法子使之清醒過來,除了潑水之外還有針刺等一係列手段。
那具模糊的血肉動了一下,片刻之後,他聽見了趙遊舟一聲含糊的歎息。
“還活著?”昆山玉開口。
趙遊舟笑了笑,“還活著。”
“你的弟弟在哪裏?”昆山玉不與他廢話,直截了當的問。
“我知道,但我不會說出口。你盡管惱怒焦急,我呀,最愛看你們這些裝腔作勢的士大夫,急的抓耳撓腮的樣子。”
“我已經下令封鎖了北京城,掘地三尺,總能發現趙遊翼。你現在何意無謂的堅持,又有什麽意義?大勢已去,她現在待在萬壽宮裏性命無憂,卻不會知道你們兄弟為她做出的犧牲。何苦?”
“何苦?”趙遊舟抬頭,血淋淋的一張臉,過去他笑起來風華絕代,此刻再笑,陰森如惡鬼,“我不覺得苦。我與你不同,你從生下來到現在順風順水,一生從未曆經過苦難與流離,你看著這滿室的鮮血與我的慘狀便以為這裏是地獄,可實際上一個人能遭受的苦難,遠遠的超過你的想象。”
昆山玉默然不語。
趙遊舟從嘴裏吐出了一樣東西,那是前一次他失去意識的時候,大夫往他舌根下壓著的參片。過去他與昆山玉一同在乾清宮內陪王伴駕之時,看起來就如昆山玉一樣是優雅得體的翩翩公子,方才吐出參片的動作,卻有著市井的粗鄙匪氣。
“罷了,我今日其實就是想來看看你。審問你是刑部的事情,與我無關。”昆山玉說:“你弟弟的下落,你不願說便不說吧,你我之間何必如此劍拔弩張。”他看了眼趙遊舟的眼神,輕笑著搖頭,“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我的確沒有多少交情。不止是我,秀之也好、辭遠也罷,你哪一個都厭惡。你對她的獨占欲太強了,超出了一個臣子的範圍。她不喜歡自己的臣子結黨,你這樣反倒讓她滿意的將錦衣衛全都交給了你。可是趙遊舟,如果早些年你能省些精力不與我們內鬥,那她何至於會有今天?”
趙遊舟像是被一條蛇咬住了似的,眉心猛地一皺。
“好了好了,都說了我隻是來看望你的。會引起爭執的話題我們就不要再說了。聊聊她的事情如何?是她讓我來看你的,如果不是她,就憑咱們的交情,我也不會專程過來探望你。”
昆山玉是在說謊。嘉禾向來清楚他與趙氏兄弟之間的矛盾,過去都想方設法的不讓他們碰麵,以免激化矛盾。萬壽宮中,昆山玉以趙氏兄弟的性命威脅她,她又怎麽會再請求昆山玉來看望趙遊舟。
他先說自己不是為了趙遊翼的下落而來,打消趙遊舟的戒心,接著又用嘉禾來撬動趙遊舟的心防。
可趙遊舟比他想象中的要狡猾,他沒有順著昆山玉給的話題說下去,甚至都不曾問起嘉禾的近況。
“有時候我真同情你這樣的人。”趙遊舟冷不丁的說出了這樣一句話,端和一朝號稱辯才無雙的人是督察院禦史林毓,可在麵對昆山玉的時候,趙遊舟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該如何刺痛他,“昆子熙的後嗣又如何?萬人仰慕的少年俊彥又如何?你的一生就如同你的名字一樣,是裝在錦匣之中供人賞玩的玉,華美貴氣卻是一件死物,還是一間脆弱的死物,輕輕一摔就能碎。”
“你什麽意思?”昆山玉神色一冷。
“你理直氣壯的背叛她,冠冕堂皇的為自己找借口說是為了社稷與山河,毫無愧疚的打著穩定朝綱的名義前來扼殺她複位的希望——可實際上你不過就是個膽小鬼,卑微怯懦,你害怕像我這樣遭受酷刑的折磨,在血汙之中失去了你君子的風度,於是你索性將自己變成了人模狗樣的小人。你急著找到遊翼做什麽?怕她真的複位成功會殺了你?你看著她從皇座上跌落,淪為階下之囚你其實比誰都要高興吧。過去她是你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是整個大夏的皇帝,而現在她成了一個可憐的長公主,你投靠了新帝獲取了足夠的權勢地位,就能夠庇護她,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娶了她,將她困在你的後宅作為一個女人永遠的待在你的身後,做你唯唯諾諾的妻子,多好啊——”
趙遊舟的一席話,有如這世上最銳利的寶劍,毫不留情的剖開昆山玉的心髒,將他藏在道貌岸然之下的齷齪拽出,赤.裸的揭露在世人麵前。
果然,他看見這個向來因為性情而被人讚譽有加的公子眼神陡然變化,就好像是被激怒了的野獸。帶著戲謔的神情,趙遊舟合上了雙眼。他一點也不害怕自己激怒了昆山玉之後會被他怎麽樣,因為他已經什麽都不害怕了。
刑部大牢之外,一切都按照他的設想進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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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靖公主展開了宮內送來的密報,信上說,她的母親,太皇太後杜氏病重。
其實並不需要這份從慈寧宮裏專程送來的信箋,杜銀釵病重的事情早就已經瞞不住了。昨夜她又昏迷了多次,高熱不退,驚動了整個太醫院。就算新帝想要封鎖消息,卻也有心無力。
榮靖摩挲著信紙上短短的幾行字,緘默不語。
這時又有人過來告訴她,昆山玉調動兵部的人馬,加強了北京城的巡防,看樣子是不找出趙遊翼絕不罷休。
“趙遊翼藏好了麽?”
“藏是藏好了,但就怕藏不了多久。昆山玉可是聰明人。”
“再聰明的人也有對手,趙遊舟能夠應付他。不過——咱們也確實得加快速度了。”榮靖點頭,將信紙丟入香爐之中看著它燒成了灰。
侍女早已在黃楊木桌案上準備好了紙與筆。過去杜榛常在這張桌子上作畫寫詩,榮靖在落座的時候短暫的出神,接著伏案揮毫,洋洋灑灑的寫下了一封長餘千字的奏疏。
奏疏之上懇請新帝,籌備太皇太後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