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在得知自己已經離開萬壽宮後, 蘇徽大腦一片空白,居然呆呆的問了一句,“為什麽?”


  董杏枝背對著蘇徽, 賣力的劃著船。黃昏已過, 入夜之後天地萬物都浸染上了幾分森然的冷意,董杏枝的背影就好像一抹漆黑的墨跡。


  “長公主說……”許久之後,那抹“墨跡”總算開口說話, 她說:“萬壽宮太危險了, 她不知道你究竟是誰, 一方麵信不過你,一方麵又不忍心你死,想來想去, 就隻要讓你離開。”


  蘇徽心情複雜, 董杏枝這一番話說的沒毛病, 他對現在的嘉禾來說就是個陌生人, 她救了他已經仁至義盡, 送他離開更是一種莫大的關懷,他還有什麽好說的。


  “去了慈寧宮後呢?”他問。想起杜銀釵那個女人,他心裏不可避免的又浮起了一重陰雲。


  “太皇太後自會安排你的去處。”


  之後他還向董杏枝問了什麽,他不記得了, 董杏枝答了什麽他也沒能聽清楚,他很快又陷入了昏沉之中,隻模模糊糊的記得那天夜晚的月亮很亮,月華如霜雪。


  快到八月十五了——這個念頭在他遲鈍的腦子裏一閃而過。


  再醒來時, 他已經到了慈寧宮。


  董杏枝能將他送來慈寧宮, 他一點也不意外。畢竟這個女人可是端和年間宮廷裏半個主人, 宮中大大小小的事務都經她的手管理, 多少女官、太監也都是由她提拔任命。之前他們被關在萬壽宮的時候,董杏枝都可以讓舊部每隔一段時間就往湖心島送來食物與藥,聯絡慈寧宮的宮人接應蘇徽,對她來說也並不算是難事。


  慈寧宮,這個地方蘇徽曾經多次陪伴過去的嘉禾來過這裏。未亡人居住的殿堂,從來都是清冷而又肅穆的,可相比起如同墳塋的萬壽宮,此刻的慈寧宮居然算得上是熱鬧。蘇徽睜開眼睛之後便聽到了嘰嘰喳喳的人聲,是年輕的小宮女在私下裏議論著什麽,接著是腳步聲,一眾宮人掀簾入內,不等蘇徽說什麽,就一起為他換上了新藥,並喂他吃了一碗粥。期間沒有一人和蘇徽說話,最膽大的宮女也不過是偷偷的打量這個陌生的少年而已。


  蘇徽也沒精力多想什麽,夏朝的藥.劑在他身上終究還是發揮了些許作用,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燒退了不少,傷口也似乎有了愈合的兆頭。說不定運氣好還真能撿回一條命。於是他按捺住回到萬壽宮的心思,隻在慈寧宮安心養傷,不多問也不多說。


  而在他來到慈寧宮的第三個晚上,他被人從床榻上抬起,送到了一間修繕華麗的殿堂。


  這裏是太皇太後的寢殿,如今奄奄一息的杜銀釵,就躺在這裏等著他。


  她理所當然是要見他一見的,被囚萬壽宮的女兒忽然傳來消息,讓她救這個少年,杜銀釵不可能不對這個少年的身份好奇。


  她的身體狀況其實遠比蘇徽要糟糕,蘇徽畢竟年輕,就算是受了箭傷、傷口惡化感染,也不至於回天乏術,而杜銀釵卻是真的走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這些天她用了不少猛藥,總算稍微振作了一點精神,可以讓昏沉的頭腦暫時清醒,為自己的女兒謀劃後路,也可以抽空來見一見蘇徽。


  此時的杜銀釵和不久前蘇徽在端和三年見到的那個杜太後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三年前的杜銀釵絲毫不顯老態,在命人處死蘇徽的時候,姿態優雅而又端莊,而現在的她披頭散發,消瘦得仿佛是一具覆蓋著陳舊人皮的骷髏,什麽儀態、風姿都當然無存,她就是個垂死掙紮的老人。


  重傷未愈的蘇徽被架起放在了杜銀釵床邊的一張椅子上,而她則被幾名宮女扶起坐好。她眯起眼睛盯著蘇徽瞧了很久,用沙啞的嗓音問:“……是誰?”


  蘇徽茫然的眨了眨眼。


  貼身侍奉杜銀釵多年的宦官了解主子,替杜銀釵開口:“太皇太後問,你是誰?”


  “我叫蘇徽。”他隻回答了這麽一句話。


  杜銀釵又含含糊糊的說了句什麽。


  宦官揚聲吩咐,“將這人挪近些。”


  幾名宮女七手八腳的將椅子抬起,一直挪到了杜銀釵跟前,蘇徽與這個女人的距離一下子被縮短到不足半米,他可以嗅到近在咫尺的藥味和將死之人身上腐朽的氣息。


  如果AI還能夠運作就好了,就可以用來分析研究一下杜銀釵的病情。傳世文獻中隻說杜銀釵是病逝,卻沒有說她是什麽病。而杜銀釵與夏太.祖合葬的陵墓早就被盜墓賊光顧過,杜銀釵的屍骨因此離散,隻有幾塊殘骨輾轉後來在一場國外的拍賣會上問世,有研究夏史的學者合力集資將那幾塊骨頭買下之後與端陵內的夏文宗遺骨進行基因分析,確定這就是懿安皇後杜銀釵的屍骨,進而對那幾塊骨頭進行研究,發現了骨骼之中殘存的汞元素,推斷杜銀釵可能是死於水銀中毒引發的髒器衰竭。可她為什麽中毒,是誰給她下的毒,卻還是個未解之謎。


  但不管怎麽說,她活得終歸要比自己的小女兒要長。蘇徽心煩意亂的想著。


  “這模樣……倒比姓趙的那兩個妖孽更叫人不安。你咳咳咳……我之前從未在我女兒身邊見過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見過的。”蘇徽費了很大的勁聽清了杜銀釵的問話之後,耐著性子回答:“我以前侍奉過她,不過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她不記得我了,太皇太後您也不記得了。”


  “很久、很久之前?那你豈不是個孩子。”慈寧宮中的宮女檢查過蘇徽的身體,知道這人不是宦官,而嘉禾身邊的男人年紀再小也有十幾歲,她以蓄養麵首為幌子在身邊收攏了一批才俊,那些人來到她身邊的時候,絕無可能是孩子。


  “那麽,你過去是個道士?”思來想去,也隻有這樣的解釋了。嘉禾信道,白鷺觀不少的道長都曾被她召入宮中為她講解經文,也許這個少年,便是那時某個道長身邊的道童?


  蘇徽淡淡一笑,沒再反駁什麽。


  “我聽那姓董的女人說,你是隻身一人出現在萬壽宮前的,出現在那裏的時候就已經受了傷。你為什麽會在那?”


  “我……我也不知道。”蘇徽為難的回答,他不能告訴杜銀釵這一切都隻是個意外,因為這意外根本解釋不清楚,“因為,我想要見她。”他隻好硬著頭皮撒謊,“我以前服侍過她,心中就一直記得她的好,聽說她蒙難,就想要來見一見她。”


  “你沒打算救她?”杜銀釵懶得計較蘇徽話語之中的漏洞,繼續問道。


  蘇徽遲疑了一會,像是在發呆,很久之後他緩緩的搖頭,說:“我救不了的。”


  “沒膽色。”杜銀釵朝後仰了仰身子,露出了鄙夷的神情。這一刻,過往的矜傲又回到了她的身上,此刻的她和蘇徽記憶中的杜銀釵形象重疊。


  “那麽,太皇太後您能救她麽?”蘇徽問這句話倒不是抬杠,隻是覺得可悲,杜銀釵、周嘉禾、周嘉音,她們都是這個時代少有的優秀女性,可是就算這樣,在這個時代也終究還是沒有一個好的結局。


  “那群不要臉的老匹夫若不是趁著我重病之際算計我那無知的女兒,乾清宮何至於易主?”杜銀釵的聲音陡然拔高,額角因暴怒而青筋扭曲。她明明已經病得有氣無力,這一刻卻仿佛一隻可以撕碎人喉嚨的雌獅。


  “老匹夫、老匹夫……”她艱難的喘著氣,身邊的侍者慌忙上前為她送藥端茶。


  但是猛然間她卻又安靜了下來,眼神黯淡而又僵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對了對了,這是我自己的報應,報應——”她發出了一連串的笑,歇斯底裏的叫人害怕,接著背過了氣。


  蘇徽掙紮著撲倒杜銀釵麵前,用力掐了一把杜銀釵的人中,接著奪過一名宮女手中的茶潑到了杜銀釵的臉上,沒過多久這個女人醒了過來,醒後茫然的看著蘇徽。“太皇太後是為何中毒的?”蘇徽意識到眼下是調查清楚杜銀釵中毒之因的最好時機,連忙抓住杜銀釵的手腕追問道。


  之前狀若瘋癲的老婦人逐漸清醒,她看了眼蘇徽,在幾名宦官的幫助下重新坐了起來,“你這輕狂小兒還真是個不怕死的,知道的太多,小心沒辦法活著出慈寧宮。”


  蘇徽默然不語。


  “如果是早幾年前的我,一定會直接命人殺了你。但現在……”她合上眼眸,如同喃喃自語一般說道:“我快死了,倒也不介意將秘密告訴給你。來,附耳過來——”


  “想要毒死我的,”她的聲音低啞,就像是爬蟲在牆麵上窸窸窣窣,“是先帝啊。”


  有傳聞說,杜銀釵是在祭拜亡夫之後,忽然見到了他的鬼魂,故而病倒。


  但這世上當然沒有什麽鬼魂,就算有,杜銀釵也不會畏懼。


  可是她的丈夫,在被她害死之時就為她準備好了一個陷阱,時隔十二年後,她終於還是沒能躲過因果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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