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

  “帝王無情”並不是一句貶義, 而是真切的誇讚,唯有“無情”的帝王,才能為治國做出最公正無私的決定。


  古往今來史書上記載了不少帝王之家的纏綿故事, 但相比起來史書中更多的還是上位者之間的勾心鬥角。有多少說民間傳說之中纏綿悱惻的故事, 背後藏著的是冷冰冰的算計。


  嘉禾對昆山玉究竟有沒有感情——這根本不是蘇徽作為一個史學研究者該問的問題。蘇徽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然而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嘉禾將臉轉了過去,神情冷淡疏離。


  蘇徽抓住她的衣袖, 卻在想好該說什麽之前又一次昏了過去。


  嘉禾原本是在想著一些心事, 回過神來的時候, 身邊的少年已經失去了意識。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觸手是如炭火一般的灼燙。


  他快死了。她曾經見過不知多少場生離死別,清楚此刻眼前這個人或許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那些受了刀劍創傷的人, 很大一部分未必會在當時氣絕, 而是會在之後死於傷口腐壞的折磨。這個少年看起來那樣美麗幹淨, 卻如同深秋枝頭之上即將凋零的花, 在彌留之際僅剩虛假的絢爛。


  她低頭靜靜的注視著他灰白的臉色, 眼神空洞,竟是什麽情緒都沒有。說起來她和蘇徽也不過是認識了幾天而已,之前退位之時那麽多效忠於她的心腹死在她的麵前,一向最忠誠的方辭遠甚至連全屍都沒有留下。她早就已經麻木了。哭多了之後便會流不出眼淚, 感受到過度的悲痛之後就會忘記如何難過。


  她用手指輕輕的梳理著蘇徽的頭發,動作談不上溫柔,更像是在打發時間。


  董杏枝叩門,聲音從外頭傳來, “長公主在這麽?”


  “我在的。”她漫不經心的答。


  木門被心事重重的女官推開, 董杏枝拿著一件厚實的鬥篷, 身上卻隻穿著一件單薄的寢衣, 見到嘉禾後的第一件事情是快步走來,將鬥篷蓋在嘉禾肩上,“長公主怎麽又不好好歇息,婢子醒來巡夜,看見您的床上空空蕩蕩的,還以為……”


  “你呀——”嘉禾搖頭歎了口氣,“你太害怕了。我隻是睡不著,可你又何必跟我一樣輾轉不眠?你自安心回去,躺在床上做個好夢,夢醒後你將見到晨光明媚、雀鳥啁啾,那會是個很好的早晨。”


  “長公主!”董杏枝在她的麵前跪倒。


  作為曾經侍奉嘉禾十餘年的女官,她可以說是這個世上最了解嘉禾的人。嘉禾被廢之後的變化她都看在眼中,她心中的一些想法,她也隱約都猜到了。所以她才會如此恐慌,以至於每夜都要醒來,繞著龐大的萬壽宮走上幾圈,風聲鶴唳的警惕著。


  嘉禾不搭理董杏枝,她低頭專心的看著蘇徽,看著看著忽然歎了口氣,說:“可惜了。”


  “可惜什麽?”董杏枝訥訥的順著嘉禾的話問了下去。


  “可惜他快死了啊。”嘉禾說:“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就要逝去,這難道不可惜麽?何況他長得……很是合我的眼緣,真是奇怪,我明明從前不曾見過這人,卻在見到這人的第一眼便覺著喜歡。我做皇帝的那十幾年,有人罵過我荒淫,指責我蓄養麵首。早知道會有今天,當時就不如坐實了這惡名,而如果我能早些遇見這少年,說不定我會真的將他留在身邊也說不定。這樣一個人死了,可惜。”


  董杏枝在做女官那些年略學過一些醫術,她聽嘉禾說了這話後,正眼仔細觀察了蘇徽一會,“他暫時還死不了。”說著她握住了蘇徽的脈搏,又解開了蘇徽的衣襟看了眼他的化膿卻還未腐壞的傷口。


  “暫時死不了而已。”嘉禾搖頭:“杏枝你也知道,沒有好的傷藥,咱們任他再這麽虛弱下去,他也許真就活不長了。”


  “島上有大片的空地,可以掩埋他。”董杏枝麵無表情的說。


  嘉禾沉默了一會,卻用力而又堅決的說:“我不想看著他死。”


  “為什麽?”董杏枝愕然的看向嘉禾。


  自從她被囚入這座島上後,便好像對什麽都不在意了,哪怕昆山玉投靠新帝,她在聽到消息之後也不過是輕輕的應了一聲。與她糾葛多年的昆山玉此刻都不足以拂動她如同死水一般的心,這個才與她見麵幾天的少年何德何能值得她為他的生死而掛心?

  “杏枝,你說我能夠救他麽?”嘉禾不回答董杏枝的問題,她的手指輕輕撫摸過蘇徽的臉,昏睡中的蘇徽下意識的蹭了一下,繼而皺緊了眉頭,也許在睡夢中,創口處的疼痛都影響到了他。


  “大概是不能吧。”不等董杏枝開口,她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我這人從小就沒用。十三歲的時候,我眼睜睜的看著父親的賢妃懷著即將出世的孩子死在我的麵前;後來我做了皇帝,救不了無辜枉死的忠良、救不了兵燹之中的將士、救不了災荒之中的黎庶,再後來,我連自己身邊的人都護不住了,隻能看著他們一個個的離我而去,如今我更是救不了自己,被困萬壽宮中,做著天底下最可笑的囚徒。”


  “長公主——”董杏枝拔高了聲調想要反駁。她不管嘉禾是怎樣的人,她已經習慣了回護她。


  十餘年前她的好友邱氏假孕欺君又被杜皇後所殺,她得知了秘密本該被一同滅口的,是嘉禾救了她,從那之後董杏枝便將嘉禾視為了比自己更為重要的存在。


  嘉禾比了個手勢,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


  她們眼下都處於山窮水盡的境地,自身難保,何談救人。這是董杏枝也無法否認的事實。


  “不過我雖然沒用,卻也還是想出了一個辦法。”過了一會,嘉禾卻又微笑著說道。


  董杏枝迷茫的看著她,卻見嘉禾拿起了桌上生鏽的剪子,在董杏枝不解的目光之中,將這隻早就駑鈍了的器具收進了袖中。


  **

  新帝正在文淵閣聽臣子們講課。


  他在成為天子之前大字不識一個,這讓朝中不少文臣很是苦惱。這個國家凡是能成為翰林的都是最頂尖的文人,現在這些頂尖的文人不得不拾起幼童開蒙的讀物,將上頭的內容掰碎了細細的講給他們挑選出來的新皇帝聽。


  昆山玉是新帝的講師之一,這日他正耐著性子給皇帝講學,忽然殿門外傳來了宦官急促的腳步聲。


  天子身邊的宦官都是他們這些文臣精挑細選過的,為了使鄉野出身的皇帝盡快擺脫過去的粗俗,每一個在他身邊待著的宦官都是文雅無比,風儀有如士子一般的人物。


  這樣急促的腳步聲……一定是出了什麽大事了。


  昆山玉下意識的捏緊了手中的書卷,心裏陡然多出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萬壽宮——不好了!”那宦官直撲入殿內,跪倒在天子腳下瑟瑟發抖。


  “何事?”昆山玉在新帝開口之前就搶先問道,他聽清楚了“萬壽宮”這三個字,於是忽然間就無法再控製自己的言行。


  “寧康長公主受傷了?”


  “是何人所傷?”


  “莫非是有刺客?”


  殿內的官僚們也都大吃一驚,有人看向了新帝,有人則帶著疑慮打量著身邊的同僚。


  這個有著長公主封號的女人滿朝文武心中一根拔不得的刺,平素裏他們可以假裝這根刺不存在,假裝萬事太平,可現在這根刺紮傷的地方疼了起來,他們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新帝癱坐在椅子上,比他們更為茫然,卻是第一個打破這份沉寂的人。


  “長公主她……還活著麽?”


  “活、活著。”


  “還不速派禦醫!”有年長的臣子朝宦官嗬斥道:“今日太醫院內當值的都有誰,統統帶過去。”接著又朝著新帝拱手倒:“陛下,寧康長公主身份特殊,而今又是非常時期,她絕對不能出任何差池。否則不管是誰殺了他,這汙名都會讓陛下擔在身上,世人會以為陛下為了權勢謀害太.祖之女,如此對陛下的聲譽大大不利!”


  “那朕該怎麽做?”新帝站了起來,搓著雙手。


  “陛下宜火速前往萬壽宮探視長公主,以證明自己的清白。”昆山玉搶先說道。


  **

  嘉禾傷得其實並不重。


  她用剪子刺向了自己的手臂,傷口不深,隻是流的血多,看著駭人。


  尚醫局的醫官和太醫院的禦醫都被火速派來了萬壽宮,先是替嘉禾包紮,然後是開藥。刺傷嘉禾的是一把生鏽的剪子,若不是不好好用藥,隻怕會引發一係列的病症。


  “長公主何必要傷著自己?”待在禦醫離去之後,董杏枝守在她身邊小聲的埋怨,“若是想要為那個來路不明的小子求藥,長公主拿刀子在奴婢身上劃一刀就是了。”


  “誰說我隻是想要救他了?”嘉禾掂著手中的藥包,對自己的心腹女婢說道。


  皇帝駕到的通傳聲從風中遠遠的飄來,嘉禾走到了窗邊。


  她看見昆山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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