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
榮靖忽然奉詔進宮, 不止新帝為此感到意外,就連那些和榮靖打過許久交道的朝臣們都因這位曾經是將軍的長公主而駭然,身在金玉殿堂卻仿佛一瞬被拽入了戰場, 個個嚴陣以待, 思考著對策。
“榮靖長主與一般女子不同,金玉財帛恐不能安撫。陛下慎之。”
“禪位之時長公主不在京中,也不知她對此究竟是怎樣的立場。”
“依臣看來, 陛下應當斷絕後患。”
“萬萬不可, 長公主於國有功, 這樣豈不是亂了人心。”
“可要是……”
以往新帝並不會在意這些人的討論,他就是個什麽都不懂的鄉下孩子,田間耕作的時候不關心官老爺們在村頭又張貼了什麽布告, 隻在意明天能不能吃上飯, 年尾能不能娶到妻, 後來被接到了紫禁城中, 他也並不關心朝政方情, 這些對於他來說太深奧了,他這時候還在幾個嚴厲的夫子教導下學著認字,覺得這些與他還很遙遠。
可是那日在見過嘉禾之後,他心中有些想法悄然發生了變化, 皇帝該是怎樣的……他聽著群臣的爭執,心裏偷偷的在想這個問題。
在見到了嘉禾的威儀之後,他心中隱約的浮起了些許的羨慕,原來做皇帝, 不止是要享樂就夠了。
可是, 如果他始終找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他還算是皇帝麽?會不會也被人從那個位子上拽下去, 趕回鄉下的老家繼續種田, 又或者連種田的資格都沒有?他想起至今還被關在湖心島上不能離開那裏半步的姑母,哆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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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榮靖的時候,新帝下意識的害怕。
他聽說這個女人上過戰場,殺了不少的人。人說到底都是欺軟怕硬的,被廢的嘉禾麵相柔和,乍眼看起來是個文秀清麗的女子,於是新帝便敢於幾次三番的待人去往萬壽宮尋釁,甚至還敢威脅說要殺了她。
然而在素有凶煞之名的榮靖麵前,他不可遏製的感到了恐懼。
榮靖這年已有三十二歲,因為曾經在漠北所經受的風沙砥礪,她比起京城中那些嬌慣的貴夫人要更為顯老,皺紋如同銳利而又蒼冷刀鋒一般刻在她的眼角。
她見到新帝之後倒是規規矩矩的行了跪拜之禮,這點與她的妹妹不同,可跪拜完之後,她眼神中流露出的高傲,卻是與嘉禾幾乎一模一樣。
“我生於戰亂,年幼的時候曾親眼看著前朝覆滅,我跟隨著我的老師一同進入北京城的時候,曾經見過一眼前朝的皇帝。”這是她對新帝所說的第一句話。
新帝訥訥點頭,竭力的回想記憶中周嘉禾的模樣,想要做出皇帝沉穩威嚴的姿態來。
“那時候前朝的皇帝就坐在你此刻坐著的位子上,他明白自己已是必死的結局,於是整理好了衣冠,在這裏等待自己的末路。第一個衝進大殿的兵卒沒有看清楚他是誰,直接一箭射了過去,他被釘死在了禦座之上。”
新帝嚇得往後縮了縮,榮靖的眼神讓他幾乎以為她也要殺了他。
但榮靖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繼續說:“後來,這個位子上坐著的是我的父親,他是個英明的君主,無論是開疆拓土還是守成治國,他都是一流的。我想這世上必然是存在某方麵的天才,而他生來就是上蒼注定了要做皇帝的人——他唯有兩點不好,一是壽數太短,二是娶了一個太配得上他的妻子。”
新帝茫然的看著榮靖,他不通國史,嘉禾說他該去看太.祖的起居注,他也還沒來得及叫學士們為他講讀。所以他也就不懂榮靖這一番話都是什麽意思。
“再後來,那個位子上坐著的是我的妹妹。”她停頓了很久,“她和我流著同樣的血,同為女子,卻是同命殊途。她不該做皇帝的……這十二年來對於我們姊妹來說,都是一場漫長的折磨。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會不會坐上這個位子,坐在這裏又是怎樣的感受。”
新帝聽說過,榮靖長公主是個野心勃勃的女人。朝臣們都告訴他,最該防備的就是榮靖。
“你是什麽人,為什麽又會坐在這裏呢?”榮靖打量著金殿上下,忽然看向這個局促不安的年輕人。
新帝搓了搓手,想要用強硬的態度告訴榮靖,他是太.祖皇帝的侄孫,這周家的天下,理所應當就該是他的。
可是他很怕,榮靖的眼中藏著冰冷的殺意,他就像是被毒蛇野獸盯上了一般不敢開口。
榮靖冷冷一哂,替他回答了他不敢說出口的答案,“你能坐在這裏,是因為有人考證出了你是我父親的同族。如果沒有我的父親,你現在還隻是一個貧賤的村夫而已,你有什麽理由對我父親不恭敬,對我父親的女兒不恭敬?”
新帝戰戰兢兢的低下頭去。
他前些時日對嘉禾的無禮之舉想來榮靖都已經聽說,她此刻站在他麵前說出這樣一番話,顯然是因為嘉禾的事情而怒。他心中懊惱,卻又不知該如何反駁。嘉禾的話在他腦海中浮現了出來,她曾告訴他,榮靖也是他的姑母。
於是他陡然間有了勇氣,抬頭對榮靖說道:“在我們鄉下,一戶人家若是生不出兒子,那一定會從旁支過繼一個男丁繼承家業。這、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過繼來的孩子對待那駕的女兒就需對待自己的親生姊妹一樣,處處要護著她們,還得為她們安排一個好婆家。我……不,朕現在已經是皇帝了,朕一定會繼承太.祖皇帝的遺誌,也一定會好好對待兩位姑母。從今之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一筆寫不出兩個周字。我從小沒有母親,侍奉兩位姑母一定會向侍奉自己的親生母親一樣孝順。朕要是做錯了什麽,兩位姑母也可以教訓朕。隻是——”他深吸口氣,“這周家的江山,得咱們自家人同心才能守得住。”
榮靖在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眼中一直含著譏誚的神色,待到新帝說完之後,她更是笑出了聲。下意識的將手按向腰間,這才想起自己入宮的時候並沒有佩劍,但無妨,她本身就是如刀劍一般銳不可當的女人。
“同心?何謂同心。陛下已經得到了我父親的遺產,將你一位姑母趕去了牢籠,還貪婪到要奪走你另一位姑母的家財?”
“不、不是。”新帝連忙搖頭,“朕、朕隻是希望姑母與朕同心。如今到處都沒有什麽戰事了,姑母一個女人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待在府中安享太平。朕會榮養姑母,不叫姑母受半點委屈。還有……”他猛地想起自己早就該拋出的籌碼,“朕還可以將駙馬從嶺南接回來,讓姑母夫妻團聚。”
榮靖臉上的笑陡然間消失,“你用杜榛來威脅我?”
新帝再度往後縮了縮,汗濕的脊背緊貼著冰冷的椅子。到了此時此刻他這才意識到相比起榮靖來說,嘉禾的確算得上是性情溫和,與她相處簡直算是如沐春風。
若不是帝座身邊還圍著一大群的侍從,新帝幾乎就要喪失繼續坐在這裏和她說話的勇氣。
然而榮靖其實並沒有挪動半步,她低著頭像是在思考著什麽,說:“用我的丈夫來威脅我,這倒也的確算是個好的主意。如果我沒有猜錯,杜榛那個文弱書生已經落入你們的人手中了對吧?是誰為陛下出的主意,是……昆山玉嗎?”
昆山玉是前任首輔的重孫、是過去一言可左右朝堂風雲的帷幄之臣、是女皇身邊最叫人浮想聯翩的曖昧之人。
他名山玉,字山玉,為人也如古時君子一般有謙謙之風,故而人們稱其為如玉公子。然而這樣一個似玉石一般高潔溫潤的人,卻在女皇被廢之後第一時間倒戈,倒是與那一對被並稱為“禍水”的趙氏兄弟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對比。
新帝垂頭,算是默認了榮靖的猜測。
榮靖倒也沒有再說什麽,甚至就連跟著那些庶民一樣嘲弄昆山玉都不屑。她專注的思索了一會之後,對新帝說:“陛下的提議,我不是不可以答應。然而在這之前,陛下得讓我見到您的誠意。”
新帝眼前一亮。
“陛下既然說了咱們都是自家人,那麽我的母親也就是你的長輩。她現在病重,我想要去見她一眼,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新帝用力搖頭,當即下令讓人將榮靖帶去慈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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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後杜銀釵是在端和十一年年末病倒的。
在那之前她身體還算健朗,隻是那年冬天小小的病了一場。雖然病著,可對丈夫的感情讓她在年末祭奠太.祖的時候,依然強撐著去到了帝陵。
可就是這一去,出了事情。
有傳言說杜銀釵在那裏碰到了丈夫的亡魂,還有人說她是被別的妖狐野鬼所糾纏,總之在回到慈寧宮的當晚她便病情家中,之後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以至於女兒被廢之時,她隻能眼睜睜的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