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嘉禾已經一連許多天沒有睡好了。


  她如今待在宣府, 作為皇帝留在邊關的危險她不是想不到。尋常士卒在前線戰死後尚且會有親族哀慟,皇帝若是駕崩於宣府……


  榮靖大概能夠接替她登基稱帝,朝臣們已經接受了一個女皇, 想來不會介意再接受第二個。


  不過她要是就這麽死了, 想來史書上留下的名聲不會多好聽。


  她一邊胡思亂想著這些事情,一邊將宣府的將領召集到麵前,商議城防之事。


  五天前從朔北而來的寒風帶來了一場猛烈的暴風雪, 雪停之後過了幾天, 又起了濃密的大霧。宣府的糧草和過冬的炭火、衣裝儲備都不成問題, 可眼下最讓人害怕的事情,是他們失去了胡人的行蹤。


  散落在草原之上的斥候因惡劣的氣候陡然間失去了對敵軍動向的掌控,最後一次送回來的情報告訴嘉禾, 他們已逼近邊關沿線百裏的地方。


  按照行程來計算, 他們應該已經兵臨大同城下, 然而他們卻仿佛在霧中突然消失了一般, 怎麽也找不到蹤跡。


  “長公主那邊情況如何了?”嘉禾問道:“她抽調走了大同的精銳深入漠北, 然後呢?”


  “長公主率領的那支軍隊,也消失不見了。”


  嘉禾隻覺得頭有些暈,她扭頭看向窗外,窗外是一片幽深的白, 白雪、白霧、陰沉灰白的雲翳。再過一段時間,不知道是不是還要掛著吊喪的白幡——想到這裏她認命一般自嘲的笑笑。


  “加強巡防。”她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在下令,“敵軍還未有任何動向,宣府眼下風平浪靜。可朕命令你們, 現在就當宣府已經進入了戰時, 巡邏的衛兵由每日三班改換為五班, 城門緊閉嚴禁擅離, 糧倉、貯藏火.器的地方,全部增派人手。還有,傳朕旨意,再增調一批軍隊前來邊關。”


  嘉禾這時已經預感到了危險,她從未上過戰場,出世之後天下已經差不多太平了,她兒時縮在父母的懷中聽他們說起過去征戰四方的歲月,心中隻覺得好奇,卻不明白身臨戰場是怎樣的感受。現在她稍微有些懂了。在宣府,吸進肺中的每一口氣,都沾染著冰冷的鐵鏽味,時間久了,整個人仿佛要被凍住。四肢麻木的時候,心跳聲卻一下比一下激烈,就像是戰鼓在擂動,思維則是緊繃成了弓弦。


  “陛下,現在撤回北京還來得及。”蘇徽找到嘉禾,心急如焚的勸她離開,“打仗需要天時地利人和,陛下您看看窗外的天氣,覺得我們還有天時麽?我倒不是說這一戰我們必輸無疑。可是陛下,萬一真出了什麽岔子,北京總比宣府要安全。”


  這是蘇徽少有的強勢一麵,以往蘇徽害怕幹擾到曆史進程,於是總一副沒什麽主見的樣子,嘉禾說什麽他聽什麽,這一次卻是矜持讓嘉禾離開宣府。


  蘇徽腦內的AI則持續裝死,反正曆史已經改變了,它好像也沒必要守衛什麽“正確”的曆史了。這些天來無論是蘇徽還是它都處於驚慌外加懵逼的狀態,他們完全弄不清他們在名為“曆史”的長河中究竟漂流到了哪一段,發送給二十三世紀科研部的信件已經說明了他們眼下遇到的情況,然而可怕的是,他們遲遲沒有收到回複。


  蘇徽於是試著與時空穿梭組的成員進行直接通話——他在當初來宣府的路上還能正常無礙的聯絡到他們。可是現在……


  現在不知為什麽,信號非常不好。


  不是聯係不到二十三世紀,蘇徽誕生的二十三世紀依然存在,能夠與他們進行通訊,然而就是通訊畫麵模糊不清,信號時有時無,他們說是因為尚在實驗中的設備出了問題,過一陣子就能修好,叫蘇徽不要擔心,然後就沒當回事的關掉了通話,隻留下還沒來得及說什麽的蘇徽望著投影消失的方向發呆。


  在這種情況下AI不得不佩服蘇徽的心理素質不錯——雖然他這未必是心理素質好,而是天生遲鈍不知道害怕。換了別的研究員早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情緒崩潰了,蘇徽居然還有閑心去管惠敏帝的生死。


  但嘉禾並沒有領蘇徽的情,她漠然的沉思許久,說:“朕找個時間,將你送回去吧。”


  “那陛下呢?”


  “你說,萬一輸了北京總比宣府安全。可萬一輸了,真能夠逃回北京,那些無辜的庶民呢?”嘉禾此時已不再像初到宣府時那樣情緒昂揚,她低眉斂目,神態平和卻堅定,“朕不懂行軍作戰、不同用兵遣將,然而朕是皇帝。你看見宣府城牆上的軍旗了麽?朕的存在,有如那麵旗幟,軍旗立在那裏,軍心便能凝聚,旗若是倒了,軍心也就散了。”


  蘇徽語塞。


  有那麽一瞬,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二十三世紀的科技與文明高度發達,但那並不是一個和平的年代,技術的騰飛造成了一係列的矛盾,戰爭無時無刻都在蘇徽看不見的地方發生著。蘇徽的母親蘇瀠是軍部的最高負責人,她以鐵血和冷酷揚名,蘇徽無論是幼年、童年還是青少年,和這個母親打交道的機會都不多,隻知道她不斷的前往一個又一個的戰場,冒著高度的危險。


  蘇徽不是很喜歡自己的母親,但他必須承認,蘇瀠是一個合格的將領。此刻嘉禾眼中的堅毅像極了記憶中的蘇瀠,當年那個懵懂的小公主,看起來是真的成了一個皇帝。


  他不好再勸什麽,隻是低頭默默的想著自己的心事。正當此時,遠處猛地傳來了一陣驚雷的聲音。


  屋簷堆積的雪塊簌簌落下,蘇徽清楚的感受到地麵在微微的顫抖。


  那不是驚雷,而是……炮火的聲響。


  胡人殺來了。


  嘉禾臉上的表情很平靜,甚至有一絲如釋重負的輕鬆。她解開了鬥篷的係帶,柔軟的錦緞下是一身鎧甲,這幾天她一直甲胄在身,就為了今天。


  “帶朕去城樓,朕要去那裏督戰。”


  *

  端和三年九月,李世安奇襲北戎王庭,未能一舉斬殺汗王。北戎王庭分散逃離。


  端和三年十一月,王庭其中一支南下,由王子罕緹摩率領,進攻夏朝邊鎮。


  這一舉動既是為了複仇,也是為了獲得過冬所需的物資,這支軍隊在草原上如同幽靈一般飄蕩了太久,食物消耗完畢,現在的他們是一支由餓狼組成的隊伍,凡是擋在他們麵前的,都將被撕咬吞噬。


  夏朝皇帝身在宣府的消息,不知為何泄露。在大霧之中迷路了好幾天的罕緹摩心中驚喜不已,軍中巫師祭天之後,在混沌中為他指引了一條道路,順著這條道路,罕緹摩居然真的找到了宣府。


  好在宣府這時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準備,有條不紊的迎戰罕緹摩,幾輪廝殺下來,北戎最驍勇凶悍的戰士,竟半點也沒有討到好。


  戰局平穩,這對嘉禾來說是個好消息。


  她自從胡人攻城那一刻開始,就幾乎沒有好好休息過。誓師、督戰、調度糧草、慰勞傷者,甚至戰況到了危急之時,她親自登上城牆擊鼓激勵將士——能做的她都做了。


  最開始緊繃著的那根弦慢慢鬆了下去,漸漸的她也能聽著廝殺聲短暫的小憩補眠。她終於見到了父輩所描述的戰場,戰場果然血腥慘烈,每天她都會看到數不清的人死去,但戰場好像還並沒有危險到讓她害怕的地步。


  然而宣府的守軍還是不夠的,嘉禾已經下令,調內地軍隊前來勤王,但眼下能夠最快趕來支援的,無疑是大同的守軍。


  “長公主的下落,還是沒有找到麽?”她詢問偵察敵情的伺候。


  後者給了她否定的答複。


  這些天一直圍在嘉禾身邊為她出謀劃策的智囊紛紛都露出了憂慮的表情,不是擔憂長公主的生死,而是擔心皇帝的安危。


  榮靖帶著一支精兵消失在荒原的事情,怎麽看都透著讓人不由得心生疑慮。她是皇帝的姊妹,相當於是過去的諸侯王。皇帝的手足掌握兵權,這終歸是讓人不安的。


  嘉禾蹙眉不語,隻牢牢的盯著地圖上榮靖最後出現的地方。


  “朕信阿姊。”她站起,朗聲說道。


  “同心方能其利斷金,若先帝還在,也必定希望朕與長公主手足和睦。如今外患未除,朕焉能與長姊自相殘殺?朕之皇位,得來倉促,先帝駕崩之後京中群龍無首,迫不得已之下隻能讓朕忝居其位,然朕年少無德,不堪大位,承蒙諸公忠心扶持,方有今日。長姊居長,若她真想要這個位子,朕願意退位讓賢。隻求早日擊退胡虜,國泰民安。”


  表明了態度之後,她揚長而去。


  路上蘇徽敏銳的覺察到她心情確實不是很好,於是小聲問她怎麽了。


  嘉禾猛地停住了腳步,說:“沒什麽,朕隻是心裏難受。”


  “難受什麽?”


  “朕想要皇位,而皇位不穩,朕想要長姊,而長姊隔三差五便給朕生事。”她冷笑,神情陰鬱,“這實在是……太讓人不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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