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太後的懿旨在深夜從宮中發出, 直接越過了內閣。


  三年前杜銀釵在扶持自己的女兒登上皇位之後,故意放棄了垂簾聽政之權,一心研修佛法, 三年之後她再度從慈寧宮中走出, 人們這才驚覺,曾經立下開國之功的國母,就算吃了三年的素, 依舊是一隻可怕的母獅子。


  軍中杜銀釵的影響力勝過內閣每一個看似手握通天之權的閣老。他們在反應過來之後召開了堂會商議, 可議來議去也不得不承認, 這一回合他們輸了。


  已經嫁人,按理來說應在深宅大院相夫教子的榮靖長公主在母親的命令下披甲上陣,領兵掛帥, 統領四方大軍。沒有人比她更有資格衝鋒在最前線, 夏國能拿出手的將領此刻不是在鄭牧麾下被胡人主力糾纏在山海關一線, 就是跟隨在李世安身邊, 遠在千裏之外的漠北無力回援, 隻有曾經在戰場上確確實實立下過人功績的榮靖距宣府、大同最近。


  接著又有臣子上書,懇請禦駕回鑾。朝臣們還沒弄明白,為什麽原本要前往永平行宮養病的皇帝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了邊鎮宣府。但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道理任誰都懂,皇帝萬一有個好歹, 江山社稷必亂無疑。


  身為女皇生母的杜銀釵卻駁回了這項看似合理的請求,她宣稱首先意識到胡人將南下襲擊大同的就是皇帝,皇帝主動前往宣府,是為了效仿太.祖之功績, 前線激勵軍心。


  **

  大同與北京相距並不遠, 宣府甚至緊鄰著京師, 可邊關的氣候與帝都迥然不同, 耳邊呼嘯而過的風帶著肅冷的涼,像是刀刃一般。


  宣府從前朝開始就是軍鎮,這裏的城牆竟比紫禁城還要更高也更厚實,城內的建築並不華美,透著冷硬肅殺的氣息。以嘉禾自小錦衣玉食的過往標準來評斷,在宣府生活無疑讓她感到十分的不適。但她努力壓製住了這種不適,甚至對身邊的侍從都沒有半句抱怨。


  來到宣府之後恰巧迎來了一場降溫。北方的風先於塞外的蠻夷南下,氣勢洶洶的席卷天地。這幾天嘉禾每日都會出門巡視軍防,很快臉上就被風刮開了細小的口子。她並不覺得與多疼,可若是坐在溫暖的室內低頭處理軍情的時候,不經意又會感覺到麵頰又熱又辣。


  跟隨她一起來到宣府的董杏枝最是心細,很快為她找來了膏藥。嘉禾撫摸著冰涼的藥瓶,卻是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先帝的每一寸疆土都靠自己打下,因此他渾身上下都是陳年舊傷。後來即便是做了皇帝,那麽多的名醫聖手也未能減輕他每逢陰雨天就骨骼酸痛的症狀。杜銀釵五官秀美,可是若卸去她平日裏臉上厚厚的脂粉,會發現她的肌膚粗糙不堪。


  嘉禾想了想,將藥瓶收進來抽屜,並沒有用。


  她已經聽說了,在她離開之後京城所發生的事情。自己的親生母親坐鎮北京,嘉禾暫時還能夠放心。她有些理解古往今來為什麽那麽多的帝王會任人唯親,因為血緣真的是這世上相對靠得住的東西。


  杜銀釵的懿旨也送到了宣府,是嘉禾意料之中的結果,任命長公主榮靖總領兵權。


  趙遊舟在得知這道聖旨後過來勸嘉禾,說將兵權委於長公主之手,恐怕會招來禍患。


  嘉禾搖頭,說:“不讓阿姊領兵,難道讓朕自己上陣殺敵麽?朕是忌憚阿姊,但朕還不至於因為這份忌憚而昏了頭腦。”


  她踱步至窗邊,灰雲之下,一支全副武裝的騎兵鏗鏘行過。


  “朕希望阿姊能夠大獲全勝。和天下蒼生以及社稷安寧比起來,皇位的分量實在是太輕了。朕記得先帝在的時候,曾北伐關外,當時明明有機會讓胡虜一蹶不振,可勳貴們害怕兔死狗烹的結局,竟紛紛養寇自重——如果當初他們戮力一心,長業二十年又何必先帝再次披甲出征?更不至於有今日之禍。人有七情六欲,懷揣私心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縱容私心害人害己。”


  趙遊舟朝著女皇纖瘦的背影一拱手,“臣明白。”


  “不過朕也不是什麽聖人,朕當然也會害怕。”嘉禾轉過臉來,“長公主與朕的關係,就好比是河堤與黃河。天降暴雨,河水上漲,遲早會沒過河堤,泛濫成災。若想要在這場暴雨之後仍舊保住一方平安,最好就是趁著下雨的時候加固堤防。”


  趙遊舟畢竟年少,他聽懂了“加固河堤”的意思,卻不知道要如何執行,黑白分明的眸子裏不自覺的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嘉禾說:“或者,修渠分洪也是可以的。”


  夏朝的可用將才不算少,大部分是經曆過開國之戰追隨過先帝的老將,這些人嘉禾敬重他們,但不敢完全的信任他們。她的想法是借著大同城下的這一戰,扶持起一批新的將領來。


  她翻閱了天書,挑選出了在端和初年還未顯達,卻將在未來大放異彩的武官。並且用黃三審手下的錦衣衛查清楚了這些人的底細,這一次她離京,所帶的軍隊之中就混進了她挑選出那批年輕人。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找機會將這些人送上戰場,讓他們立下功績,從而可以堂堂正正的接受她的封賞,分去勳貴手中的兵權。


  但計劃設想起來容易,執行卻有難度。首先要弄明白究竟是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創時事,天書上留下名字的名將,成名於不同的年歲、不同的戰場,將他們集中在一起,統一丟到大同城下,未必能發揮他們的長處。


  其次就是胡人南下會采取怎樣的進攻方式——這點書上寫的十分模糊。因此嘉禾這些天隻能牢牢的盯著斥候送上的軍報,分析當下的局勢。


  “陛下看起來很勞累。”趙遊舟擔憂的注視著嘉禾蒼白的臉色。


  嘉禾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管這麽多。趙遊舟本想上前攙扶她,卻被嘉禾避開了。


  “雲微……怎麽樣了?”嘉禾這時忽然又問起了一個和前線毫無關聯的問題。


  趙遊舟低頭,老老實實的回答道:“雲女史這幾天精神似乎不錯,時常四處走走看看。不過具體的臣也不知道,臣一直陪在陛下身邊。”


  嘉禾在椅子上坐下,打開了眼前的奏疏,聽聞這句話之後怔愣了一下,說:“將雲微給朕叫來。”


  **

  這幾天蘇徽一直在躲她。


  他在來宣府時被黃三審打傷,嘉禾於是便允他在自己的房中待著休養。


  但按照蘇徽往日裏的性情,他一定會按捺不住來找嘉禾,說不定還會想要留在嘉禾身邊養病。嘉禾都已經做好了要被這人纏著的準備,誰知她等了這幾天,竟然一次都沒有見到蘇徽。


  她事務繁忙,沒有時間去看蘇徽,隻命身邊的宮人去探望過蘇徽。宮人回來告訴她,雲女史能跑能跳,宣府上下各處都跑,唯獨沒有來見她。


  這讓嘉禾多少有些惱火。堂堂皇帝如此在意一個女官聽起來實在不像話,嘉禾一直按捺住不去想蘇徽,可今天還是忍不住把他叫到了跟前來。


  這人真是越發的恃寵而驕,可惡至極。她想著,不覺撕破了手中的紙張。


  可嘉禾沒能等到蘇徽過來,她懷著一腔的憤怒,不知不覺的……竟是睡著了。


  趙遊舟的擔心是必要的,她現在的身體狀況的確很不好。在寂靜的殿內坐了一會之後,不自覺的睡了過去。


  她做了一個混亂而又悠長的夢,夢中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她摔進了一片池塘之後,冰涼的水灌入口鼻,本能讓她拚了命的掙紮,最後窒息的感覺卻使四肢一點點的麻木……


  然而忽然間,有一雙手抓住了她,將她從水中撈出。


  這時嘉禾差不多已經從睡夢中醒了,她聽見了誰輕輕的腳步聲。


  伺候她的宮女都被她打發到了殿外,靠近她的是刺客?處於高度緊繃狀態下的她陡然一驚。


  緊接著她感到了一陣熟悉,這是雲微的腳步聲……這樣想著,她又一次沉沉的墜入夢境,意識最後清醒的時候,她感到有誰將一塊毯子蓋在了她身上。


  睜開眼睛醒來的時候是黃昏,落日比火光還要灼亮,蘇徽正輕手輕腳的關上窗子,免得斜照進來的夕陽刺傷嘉禾的眼睛。


  聽到嘉禾起身的窸窣聲響後他動作一頓,接著若無其事的做完了手頭的事情,這才回身朝著嘉禾一揖。


  嘉禾靠著椅背,冷冷的盯著他,說:“你好大的膽子。”


  蘇徽眨了眨眼睛,“陛下明示。”


  嘉禾注意到他的動作和語調都比起往日規矩了許多,嘉禾從前總嫌他不懂規矩,現在他懂規矩了,她反倒莫名的不悅。


  “不敬君主!”嘉禾將手中的筆一擱,手指叩在桌案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蘇徽抬眸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陛下不該說這樣的話的。”過了一會,蘇徽輕聲說道。


  “你這是什麽意思?”


  “臣的意思是——臣這樣的小人物,不值得陛下如此大動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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