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嘉禾從八月開始病著, 病情一天天的拖,說壞不壞,說好卻也算不上好。


  蘇徽很是擔心她的身體。嘉禾反倒是無所謂的態度, “太後希望朕能夠不問世事, 韜光養晦,朕這場病病得及時,朕恰好也能好好的休息。”


  蘇徽一方麵讚同她這句話, 另一方麵卻又開始擔憂她的精神狀況。


  “朕沒事。”如果是別的人纏著嘉禾問來問去, 她早煩了, 也就蘇徽這樣大膽、也就蘇徽值得她認真回答他的疑惑。


  “陛下這些天總在發呆。”蘇徽見她坐在窗邊遠眺,便也默默的站在了她的身後,與她一同朝著白雲盡頭的方向遙望——什麽也看不到, 隻有雲翳翻湧, 燕雀不安的徘徊於蒼空之下, 等會許是有雨會落下。


  “朕在想問題。”


  “是什麽?”


  “……雲微, 朕不是說過要你控製住你的好奇心了麽?”


  “唔, 那就看陛下對臣的信任有幾分了。”


  秋時的風清清冷冷的從洞開的雕花窗湧入,殿內很長一段時間裏寂然無聲,隻有風鈴偶爾清脆響動。許久之後蘇徽聽見嘉禾說:“朕不明白該怎麽做皇帝。”


  “治國、愛民、順勢而為。”蘇徽想了想,以他多年來研究政治史的經驗回答道。


  嘉禾茫然的看向她, “那,如果朕愛不了他們呢?”


  蘇徽暫時不知該怎麽回答,因為嘉禾恰好詢問的是君.主.製.的症結所在。正因君王作為人的私欲與作為統治者的無私相衝突,所以這樣一種古老的製度最終還是逐漸的被取代。而能夠領導人類發展的政.體究竟是什麽, 沒有人知道。


  “這個問題的答案, 臣好像無法回答陛下。”答案超綱了, 不是嘉禾這個時代的人該知道的。


  “你一個從八品的女史難道還懂的為帝之道麽?”嘉禾覺得好笑於是真的笑了出來, “朕隨口問問,你不要放在心裏去。”


  蘇徽看著她笑,也跟著笑了起來,“這問題臣沒放進心裏去,陛下也不要繼續想了。明時王陽明說過‘知行合一’的道理。陛下已經是皇帝了,該怎樣做皇帝的答案早晚有一天會在陛下履行職責的時候被陛下找出。徒增煩憂無益,陛下還是早些休息養好身體,這樣才有精力過問朝政之事。”


  “你居然也知道王陽明。”嘉禾讚許的抬眸看了蘇徽一眼,但她卻也沒有追問蘇徽太多,在窗外有細雨飄落的時候,她合上眼睛,按照蘇徽之前叮囑的那樣睡了過去。


  涼風再度拂麵,鈴鐺叮叮當當響成一片,和雨聲混雜略有些亂,雨絲被裹挾在風中,點在人的麵頰。蘇徽抬袖遮住嘉禾,想要關窗,可是……


  可是年少的女帝睡著時靠著他的肩膀,眼眸合上時她的安靜柔婉,看著就像個孩子。


  **

  到了九月中下旬的時候,嘉禾的身體逐漸好轉,隻不過她病因既然來源於心,那麽在心中憂慮沒有徹底解決之前,她始終是懨懨的模樣。


  昆山玉受到恩準得以入宮覲見,這段時日他一直在安排嘉禾的命令監修白鷺觀。


  嘉禾斜臥在軟榻上,聽他匯報白鷺觀的重修的進展。


  “白鷺觀何時完工朕並不在意。工期可以盡可能的拖長,朕還有許多地方用得到你。”嘉禾半睜半闔著眼睛,室內安神的香料讓人心平氣和,一重複一重的紗幕垂下,殿內的一切都仿佛蒙在煙霧之中。


  昆山玉聽懂了她話中的暗示,於是畢恭畢敬的朝她一拜,“臣明白。”


  “太後還病著麽?”嘉禾又看向了自己身畔侍立著的蘇徽。


  “說是還病著。”蘇徽回答道。


  杜家兄妹二人,都對演藝事業有種莫名的追求,杜雍裝病三年,也不知是為自保還是為了謀反;現在杜銀釵為了種種目的也對外放出自己病倒的消息,蘇徽雖然心裏清楚這個女人現在身體倍棒,搞不好比嘉禾本人還要健康,可是在人前,他還是得恭恭敬敬的拿來了太醫院問診的記錄,交到了嘉禾的手中。


  嘉禾也清楚母親的病是怎麽回事,潦草的翻了兩下之後說:“太後既然病重,那麽近來除非軍國大事,就不要再來煩擾太後了。朕想要赦免一批囚犯為太後祈福,不知是否可行?”


  “陛下孝心感天動地,臣這就去為陛下轉告內閣與翰林院,叫他們擬旨。隻不過……”昆山玉猜到了嘉禾可能是要重用一些有罪之人,於是提醒道:“犯下‘十惡’之罪的犯人,按理是不能在赦免之列的。”


  嘉禾聽後淡淡的點了點頭,不辨喜怒的說:“朕知道了。”


  昆山玉又說:“陛下病倒的這段時日,除了臣之外的禦前翰林都十分掛念陛下,想要來探望。”


  “朕抽個時間會見他們的。對了,秀之沒有惹事吧。”嘉禾為自己挑選的這部分近臣個個都是才華卓越之輩,然而人無完人,林毓的本事在這批禦前翰林之中算得上是翹楚,他的性情也最讓嘉禾擔心。


  昆山玉苦笑,“前些時候李騏入京,而後被太後收押。秀之知道陛下想要用李騏,故而一直在為營救李騏而奔走。”


  嘉禾聞言愣了一下,林毓以諍臣自居,平日裏在麵對著皇帝的時候嘴上極不客氣,每天都能挑出嘉禾一大堆的錯處,變著法的上書諷諫。以至於嘉禾雖然看了天書,知道這人是個忠臣,卻也一度忍不住懷疑這人不服她。


  林毓為了她費心去救李騏,可見這人倒是真的站在她這一邊。


  “叫秀之先暫且將此事擱下。”嘉禾半是欣慰半是無奈,“這段時間要他好生保重。”


  “那,陛下呢?”


  “朕……朕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麽,但朕想來想去,有件事情到了朕該去做的時候了。”


  站在她身邊的蘇徽忍不住轉頭看了看她,這個看起來無精打采的少女,黯淡的眼眸中好像又有神采流動。


  知行合一,這四個字她領悟得倒真是快。


  *

  “陛下想做什麽?”等到昆山玉走後,蘇徽湊近嘉禾,小聲的問道。


  嘉禾低頭看著這個短短幾月就取得了她信任的女官,在心中又一次反思她是不是過分寵愛這人了,所謂恃寵而驕就是蘇徽現在這個樣子,昆山玉都不敢像他這樣有問題就問。


  嘉禾懶得生氣也懶得故作帝王的高深莫測了,她直接躺倒在椅子上,對蘇徽說:“朕想要調遣兵馬的權力。”


  “這是不可能的。”蘇徽立刻說道。


  嘉禾瞪了他一眼,倒也沒有反駁。


  “雲微,現在是什麽時候了?”過了一會之後,嘉禾忽然又輕聲問道。


  “九月十五。”蘇徽抿了抿唇,答道。


  這不是什麽特殊的節慶,然而無論是身為史學博士的蘇徽還是擁有未來教科書的嘉禾,都因這個日期而心中泛起了漣漪。


  這一天是夏朝對胡戰爭的轉折點,就在這一天,李世安奔襲胡人主營的戰術正式失敗。他在九月十三的時候經過漫長的跋涉終於率領軍隊見到了敵方王帳,然而由於糧草不足的緣故,未能一舉擊垮對方,突襲失利,在經過了兩天廝殺之後,李世安帶領敗軍撤離。


  再之後,就是長達五年的僵持。


  這次突襲所造成的另一個惡果就是端和三年年末胡人對中原的一次報複。


  李世安調離了大部分的主力,致使大同一帶守衛空虛,於是有一股胡人軍隊趁機突破防線殺入了中原,向著北京一路燒殺擄掠,最終直到快要兵臨北京城下的時候方被剿滅。


  這於夏朝來說是奇恥大辱,這也就罷了,最要緊的是死去的那些人和損失的錢財。


  “雲微,擺駕,朕要去慈寧宮。”嘉禾豁然坐起。


  “去做什麽?”蘇徽下意識的又問道:“您還病著,太後也還‘病著’。”


  嘉禾這一次毫不客氣的曲起指節對著蘇徽的腦門重重巧了一記,“就你話多。”


  蘇徽之前的話說的沒錯,她想要兵權是不可能的。就算她穿著龍袍拿著玉璽,金殿之上群臣叩拜,然而說到底不過是個孱弱的小女孩。假如她指著內閣諸臣的鼻子喝令他們按照她的要求調遣軍隊,隻怕這些臣子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她找來太醫,然後不管她究竟有沒有瘋,都一定會對外宣布皇帝病重,頭腦不清醒,需要精心養病,養病期間,朝中一切事務決於內閣。


  嘉禾又不是傻子,怎麽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思來想去,隻有她的母親才能出麵直接與群臣交鋒,幹涉出兵之事。


  “陛下的病還沒好……”前去慈寧宮的路上,蘇徽還在小聲抱怨。


  “朕沒病——就算有也早好了。”坐在肩輿上的嘉禾冷冷的說道。


  杜銀釵曾經和她說過,這幾年的戰亂於普通的將士來說是一場噩夢,但對於她而言,是機遇。


  嘉禾暫時不想去思考這番話的對錯,但她已經坐視李世安奇襲失敗,不能再任由胡人擄掠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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