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慈寧宮中的宮人並沒有阻攔蘇徽, 相反,他們倒是主動為蘇徽引路,將蘇徽帶去嘉禾身邊。
“陛下在哪裏?”
“佛堂。”
蘇徽跟在提燈的宦官身後, 與他一同穿過慈寧宮一重複一重的回廊, 廊上懸掛著的風鈴在夜風中清脆響動,無形之中增添了夜幕的蕭索。
慈寧宮不是一座奢華的宮殿,黑夜中卸去了太後居所的威嚴, 看起來和東西六宮那些普通的殿堂沒什麽兩樣——甚至遠不及後世古裝劇中的太後住處那樣富麗堂皇。
蘇徽也曾跟在嘉禾身後遠遠的見過杜銀釵好幾次, 這個時代叱吒風雲的女人, 乍眼看來也不過是個尋常婦人。
蘇徽不知道這個婦人與她的女兒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關係。根據史書上的記載來看,她們關係平平,卻也挑不出什麽問題來, 嘉禾會按時向母親問安, 時不時會將各地送上的奇珍獻與太後, 附書一份例行公事的詢問太後身體是否康健, 慈寧宮中再寫一份表文褒獎皇帝孝心;杜銀釵偶爾會在史書上留下一些“訓誡皇帝”的記載, 宛如《列女傳》中所記載的曆代慈母一樣,對自己的孩子說一些空泛而又正兒八經的話語。
大部分的太後與皇帝都是這樣的相處模式,不覺得有多親近,然而禮數上完美無缺。
嘉禾所在的佛堂位於慈寧宮側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宮人說,陛下在此抄寫佛經,祈求太後病愈。
蘇徽趕到的時候,嘉禾或許是太累了, 伏案睡了過去, 睡著的時候, 手中卻仍固執的握著一截筆。
蘇徽輕手輕腳走近, 掰開她的手指,小心翼翼的將她握著的紫毫取出,不過這時已經遲了,嘉禾臉上早就被她自己在睡夢中不慎畫出了好幾道的墨跡,像是貓兒一樣。
她容貌端麗,平時又不愛笑,看起來很是嚴肅老成,不似十六歲的少女,如今臉上多了幾道歪歪扭扭的墨痕,她這個人也忽然有了幾分俏皮的靈動,蘇徽盯著瞧了片刻,不由自主的笑了一笑。
再瞟了一眼被她壓住了一半的紙張,紙上抄寫的不是什麽佛經,而是《資治通鑒》。蘇徽先是一愣,繼而了然。這部由司馬光主持編修的編年體史書,原本就是呈送給帝王的讀物,比起什麽《金剛經》、《普陀經》更適合嘉禾。
就在這時嘉禾醒了過來。
因為此處是佛堂,並無桌椅,嘉禾之前一直是跪坐在蒲團之上,用一張梨木長案當做書桌。蘇徽為了從她手裏取出筆,也就跪在她的身側,此刻與她不過咫尺之遙。當嘉禾睜開眼睛朝他望過來時,他的心跳好像頓時漏了半拍,緊接著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還握著嘉禾的一隻手腕。
大家現在都是女孩子,拉拉小手也不算什麽出格的事情。蘇徽一邊這樣對自己說道,一邊從容淡然的鬆開嘉禾,往後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就在蘇徽打算向嘉禾叩拜行禮的時候,嘉禾忽然猛地撲過來抱住了他。
……雖然大家都是女孩子,可這樣做,是不是太親密了。蘇徽徹底愣住。他記得自己是在夏朝的中國而非巴洛克時代的法蘭西來著。
很快他就意識到了,嘉禾的動作與其說是在擁抱他,不如說是疲憊至極倒在了他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離開之後嘉禾都遇到了什麽,但就眼下的情況看來,嘉禾的情況不是很好。
“陛下、陛下?”他這時也顧不得在內心糾結性別問題,抬手抱住了這個女孩,感受到她整個人都在微微的顫抖,再一摸她的後頸,指尖所觸到的是粘濕的冷汗。
“傳太醫來——”他幾乎是即刻就意識到了嘉禾的身體狀況出了問題,揚聲對著門外命令道。嘉禾則趴在他的肩膀上,雙目放空,如同失去神智一般。
“陛下,您還好麽?”蘇徽再度握住了她的手,為了檢測她的身體狀況。
“我沒什麽不好的……”嘉禾的聲音很輕,像是喃喃自語一般。
然而她這幅樣子哪裏有半點“好”的樣子。蘇徽無可奈何且氣急敗壞,“太後對您做了什麽?”明明今天他離宮的時候嘉禾看起來還好好的,來到慈寧宮後就成了這幅鬼樣子。
“太後什麽都沒做。”嘉禾隻覺得自己的腦子現在混混沌沌一片,但蘇徽向她提問題的時候,她還是會下意識的回答,“是朕自己、自己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蘇徽聽不清她在說什麽,隻能湊近她。
“不明白、不明白……”她隻重複著和三個字,如同魔怔了一般。
蘇徽也不再追問,按住她的後腦,將她扣在自己懷中,“不明白就好好睡一覺。”
“睡一覺?”嘉禾的聲音沉悶而又模糊的響起。蘇徽這樣淡然平和的態度,讓她稍稍驚疑。
“這世上想不明白的東西多了去。”尤其是像他們這種搞學術的人,哪個沒被各種各樣的問題困住過,煩躁起來的時候砸終端刪論文恨不得跳樓算了,可他不還是活到現在了,“總之陛下先睡,如果那是什麽火燒眉毛的問題,本能會幫著陛下解答,如果不是緊急的情況,睡醒之後繼續想便是。想不明白的話,我幫著陛下一起想也是可以的。”
當然,嘉禾是皇帝,皇帝所麵臨的問題和學者大有不同。他猜能讓嘉禾如此憂心的,應該是和治國有關的事情,他幫不了什麽,隻是在安慰她而已,就像是在哄著一個精神脆弱的孩子。
他擁抱著這個瘦削單薄的少女,在滿室的靜謐之中數著她的呼吸,終於等到了她最終睡了過去。
*
太醫為嘉禾診脈之後,說她是因為思慮過甚再加上天氣轉涼以致風邪入體而病倒。
她還年輕,身體又一向很好,病情完全算不上嚴重,可當她坐起來想要去慈寧宮內為太後侍疾的時候,蘇徽還是攔住了她。
“陛下自己都是病人,就算有孝順太後之心,也不必在這樣一個時候再去慈寧宮。萬一傳染給太後了如何是好?萬一惹得太後擔心病情加重了又該如何是好?”蘇徽大道理說得一套又一套,讓人完全無法反駁,實際上他是害怕嘉禾到了杜銀釵那裏又要吃虧。
不清楚杜銀釵心裏在想什麽,但他想,最好還是不要期待帝王家母慈女孝的場景。
端和三年仲秋,太後與皇帝先後病倒,朝野似乎是因為陷入了暫時的平靜之中,就連前不久因擅入京師而被收押的李騏都暫時無人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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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裏之外的北疆,李世安接到了京城傳來的急報,知道了自己的兒子現身在牢獄之中。
他身邊的幕僚一個個的焦急不已,紛紛在他帳內出謀劃策,想方設法營救李騏。身為李騏親生父親的李世安反倒格外的平靜,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們爭論,好像是在發呆一樣。
單看麵相,一手打下了半邊夏朝江山的李世安一點也不符合人們心中對於名將的遐想。他並不高大威武,反倒又黑又瘦,甚至略有些矮小猥瑣,眼角常年無精打采的下垂著,雙頰凹陷、皺紋爬滿,看起來就好像是鄉野之中隨處可見的農人,透著令人心安的淳樸,好像隨時都懷抱一捧穀穗,衝著人傻嗬嗬的笑。
他少年的時候,家裏人都說他看起來就不會有多少出息,可誰知道李世安後來成了一個新王朝一等一的大將。
不過在成為大將之前,李世安先成了山賊,在做山賊之前,他是前朝邊關的一名小兵。
李世安是軍戶出身,家中世世代代為前朝鎮守疆土。他生來瘦弱,看著憨厚好欺負,邊關的土地大多都被將領圈占了,原本他的父親是打算找人借些銀錢,送這個兒子去做些小本買賣維生的。
然而那時天下已經亂了,一批又一批的年輕壯丁被征上了戰場,李世安沒有選擇的餘地。
家中的人擔心這個木訥的孩子會被欺負甚至送命,可誰料李世安在軍中如魚得水。一直被輕視的孩子是到了那個混亂的地方才發現自己的天賦,他雖瘦小卻有一身力氣,他看著愚鈍實則心細如發,他生來就適合戰場,而亂世將這天下的每一片土地都染上了硝煙,於是這九州任他馳騁。
最開始他在邊關對抗胡人,後來他所屬的軍隊被調入南方鎮壓流民。在那個禮崩樂壞的年歲裏,驕兵悍將與山野流寇沒有區別,將軍們把軍隊變成了私人的武裝,驅使著他們肆意橫行。
因為看著老實又立下了不少戰場,李世安逐步的被提拔。長官以他為心腹,那時他冷眼看著自己的同袍每天拚命,殺敵的同時還得為將軍做奴仆,而他過的其實還算不錯,有酒有肉有女人。
可是有一天,他還是造反了,殺了將軍占山為王,成為了隱匿於江陵一帶的流寇。
倒不是因為他心中有什麽正義感,而是因為他嫌自己分到的酒肉太少、女人不夠美。
那時候李世安不知道自己未來會怎樣,他每天除了劫掠就是花天酒地,直到有天他遇上了杜銀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