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十四 章
午夜幽靜, 銀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嘉禾從床上爬起,輕手輕腳的走到了那隻巨大的西洋鍾前。鍾後藏著的天書被她小心翼翼的取出,多年過去, 這本書籍早就變得陳舊不堪, 稍不小心就會撕毀。
三年時間過去,嘉禾一有空閑就會試著破譯書上的文字——現在的她倒也覺得書上的內容不是很難理解了,首先書上的文字是從左至右橫向排列的;其次書上的文字部分與嘉禾所認識的相同, 還有部分與草書的字體或是古時的一些異體相似, 總之都是頗為簡便的字形, 書寫起來很是便利;書中詞句所用文法與夏朝不同,這是嘉禾理解它們的最大障礙,讀多了之後, 嘉禾隱約感覺到天書中的文法與市井的白話略似。這可真是奇怪, 撰寫天書的神仙, 遣詞造句居然全無雅韻, 反倒透著一股質樸的粗俗, 莫非寫書的是個孩童神仙?
書冊並不算厚,書中內容也不多,許多對嘉禾來說有用的信息都是零散著分布的。這麽多年來的時間裏,嘉禾幾乎能將書中與她相關的內容倒背如流, 可是她要拿著這本書,心中才會感到安寧。
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嘉禾熟練的翻開其中一頁,這一頁講的是她端和一朝的事。
書上說, 從端和元年至端和八年, 北邊的戰事一直未曾停歇。
這樣看來, 在她當政的期間, 王朝大半時間都處於應戰狀態,可是天書上說她是夏文宗。唔,她大致能猜到自己為什麽是“文宗”,“文”做諡號之時,乃是褒美之諡,然而在成為廟號之後,實則是明褒暗貶,被稱作“文宗”的,多半是些懦弱無為的君王。
將她稱為“文宗”,就仿佛可以抹殺掉她當政時軍事上的功績。
端和一朝對塞外的戰爭最終以夏大獲全勝而宣告終結,這一場戰亂發生的根本上的原因就在於她父親還活著的時候邊患未清,那時候朝中武將多為開國勳貴,他們害怕自己會淪落到兔死狗烹的結局,故而刻意縱容胡人,養寇自重。她父親覺察到了這批臣子的歹毒用心,為此不惜禦駕親征,隻可惜出師未捷,被刺殺於半道之中。
之後杜銀釵為了讓自己的女兒能夠登基,不惜與勳貴聯合,使本被先帝打壓的勳貴再度崛起。北方胡人見中原皇帝駕崩,渾水摸魚趁亂南下,朝廷自然又得將兵權交還給那群曆經了開國之戰的老將們,於是這些人的勢力更進一步的水漲船高。
……當然,這些都是天書上沒有說的,書上的內容其實十分的簡要,隻能給嘉禾提供一個事件的概述,許多東西都需要嘉禾自己去分析研究。
總之書上說,長業二十年至端和三年,是戰事最激烈的階段——這點嘉禾能夠感受得到,每日送上禦案的奏疏,六七成都是與邊境有關的,如果不是因為戰況緊急,嘉禾也不至於下令削減宮中開支。
而到了端和三年,天書上說,這是一個“轉折點”。
這一年夏朝名將李世安將與鄭牧配合,由鄭牧牽製胡人主力,李世安率領輕騎深入敵後奇襲對方本營——最初看到這一部分時,嘉禾都忍不住要拍手叫好。她雖然忌憚這群開國的武將們,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們的確是有勇有謀的大將,這樣的戰術簡直絕妙。
可是當時她還沒來得及收好臉上的笑容,便看見天書上緊接著又說,這場作戰因為糧草不夠的緣故,未能奏效。
因糧草不足,李世安不得不削減了奇襲所帶的隊伍,但即便如此,在穿越草原的時候這支為數不多的隊伍之中還是餓死了兩成的將士,最後這群人強撐著趕到胡人後方的時候,個個都是疲憊不堪,奇襲未能如預料那樣大獲全勝,隻是逼得前方作戰的胡人可汗不得不班師回援,從而給了鄭牧喘息之機。
在這之後,雙方的征戰就進入了天書上說的“僵持期”。這段時間且戰且和,胡人本就沒有什麽富饒的土地和穩定的生產,是一群逐水草而居的牧人,長時間的作戰於他們不利。
這時朝廷卻又分裂成了主戰派與主和派,彼此爭執不休,最後針對戰和問題而分化的雙方居然演變成了兩個不同的黨派,互相攻訐。
天書上沒有說嘉禾身為皇帝在這場黨爭之中的立場是怎樣的,但看到這部分時,嘉禾自覺丟人。一個皇帝,無力整合自己的朝臣,隻能眼看著他們亂成一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文宗”這個廟號給她倒也不冤,她和唐朝時那個麵對著牛李之爭隻能掩麵歎氣的唐文宗有什麽區別。
嘉禾由此下定了決定要更改這段命運。這不單單是她丟人不丟人的問題,戰爭本就不是什麽好事,多少人會因此流離失所,多少人又會在戰亂中喪命。
書上既然說轉折點是端和三年,那麽,姑且試試。
首先要解決的,是糧草問題。
李騏的事情,天書上隻輕描淡寫的記載了一句,他會在端和三年死去。
天書的敘事分為不同的章節,每一章節過去之後,偶爾會列出一些名人軼事。在說完端和年間的戰事之後,在末尾“畫”了一幅圖,圖上是惟妙惟肖的一座涼亭,旁邊說,這是李世安晚年悼念兒子李騏所建造的。李騏死在端和三年,這座涼亭就是他喪命的地點。
將門子弟年輕早逝雖然值得歎惋,卻也不是什麽讓人大驚小怪的事情,然而嘉禾仔細一看,才發現這座亭子是建在京城。
這麽說,李騏是在端和三年的時候死在了北京?
他一個本該在前線作戰的將軍卻在北京喪命,這其中必定有一段故事。可惜天書上大概覺得這段故事並不重要,所以並沒有詳寫。
嘉禾是前陣子從一封密信的內容揣測出了李騏入京的目的,應當是為了糧草。
她不知道李騏最後會怎麽死,索性直接在白鷺觀鬧了一場,借機收服了黃三審,然後直接派錦衣衛將李騏半路攔住再帶到她麵前來。
算算時間,黃三審應該在回來的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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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半夜鑽研天書的緣故,次日醒來的時候嘉禾精神狀況顯得不是很好。
“陛下又熬夜了?”蘇徽前來服侍的時候忍不住問道。
別的宮女就算看出皇帝有黑眼圈也不敢講,隻有蘇徽能這樣直接的問出這個問題。
嘉禾冷冷的掃了他一眼,懶得搭理。
“陛下這樣可不大好。”蘇徽得寸進尺,“陛下雖然年輕,但長時間睡眠不足會損傷身體健康,精神不濟、頭疼眼花都是有可能的,還有可能會長不高——陛下別瞪臣,臣是認真的,陛下再不作息規律些,真的會影響身高——而且陛下你眼眶底下那一圈的烏青真的很重。”
嘉禾說:“朕已經足夠高了。十三歲的時候朕的內傅就擔心過朕,害怕朕到時候長得比男子還高,不易出嫁……”
說到這裏她猛地停了下來。
嫁娶之事,其實是嘉禾一直刻意回避的話題。民間女子到了十三四歲大多都會懵懵懂懂的開始向往良人,十六歲的時候,不是已經許親,就是嫁入做了新婦。
然而嘉禾十六歲的時候,杜太後沒有為嘉禾相看夫婿的意思,嘉禾前陣子大張旗鼓的弄出了個禦前翰林,讓人以為她是要給自己挑選妃嬪或者麵首,可實際上她也不過是要栽培幾個心腹近臣而已。
蘇徽不知道嘉禾有沒有少女.懷.春的對象,因為她一直沒對哪個異性表現過多少關注,蘇徽想來想去居然發現他才是那個最讓女皇掛心的,可問題是夏文宗周嘉禾大概沒有磨鏡之好,而蘇徽在她眼中恐怕最多算個“好姐妹”。
她到了二十五歲死去的時候都未曾成婚,因為她是皇帝,還是罕見的女皇,她的婚姻絕不僅僅隻是兩姓結好。
在蘇徽那個年代,二十五歲不結婚簡直不要太正常,終生未嫁的一抓一大把,可是在夏朝,她會因此而感到孤寂麽?會覺得自己是個格格不入的怪物麽?
蘇徽忍不住思維發散的胡思亂想,然後就被嘉禾拋過來的胭脂盒子砸中了腦門。
“朕和你說話你沒有聽見麽?”
蘇徽委委屈屈的撿起胭脂盒子,“陛下說什麽了?”
嘉禾一隻手端著西洋鏡,一隻手指著自己的眼眶,“朕叫你過來給朕上妝!”
嘉禾平素裏不愛用脂粉,蘇徽的官位是女史,負責文書而非侍奉妝發,嘉禾卻偏偏要叫他過來,將身後站著的那一堆的專業人士晾在了一邊。
蘇.直男.低級審美.手殘黨.徽感到十分的壓力山大。
話說今天的嘉禾好凶啊,是生理期到了嗎?他在心中想道。
不,這和生理期沒關係。隻要是個正常女性,被人吐槽有黑眼圈都會暴怒的——捕捉到了蘇徽心聲的AI在蘇徽的腦子裏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