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十八 章
最疼愛的侄孫會和皇帝一起出現, 這意味著什麽,方涵寧不會不清楚。
在宮中早已練成了人精的方涵寧索性不再裝瘋,他坐直了身子, 頗為無奈的朝著嘉禾拱手, “拜見陛下。”
他的侄兒方淩崖自小忠厚,也不知是讀書讀多了把腦子讀愚鈍了,還是天性如此。方涵寧早就料到, 新帝登基, 方淩崖必然會站到皇帝身邊為其驅使, 不管新帝是誰。
他擔心這會為方家惹來禍患,然而他在泰陵自身都難保,又如何叮囑侄兒。現在好了, 不僅他的侄兒成了皇帝的師長, 就連他年幼的侄孫都走上了為帝王賣命的路。
方延歲帶著女皇一同出現在這裏, 就是在告訴方涵寧, 方家已經倒向新的帝王, 希望方涵寧也能看在血緣親的份上,也跟著他們一塊為周嘉禾效命。
嘉禾看著如今狼狽的像是乞丐一般的方涵寧,幽幽感慨,“方公公這些年, 過得還真是辛苦。”
方涵寧垂目不語。
“您一生為先帝操勞,照理來說實在不必受這樣的苦。若陛下在天有靈見到自己生前的忠仆淪落至此,恐怕要怪朕了。”
方涵寧裝瘋無非是為求自保,這點他們兩個都心知肚明, 嘉禾故意說出這樣一番話, 為了能夠從方涵寧這裏問出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陛下, 可否讓延歲暫且去外頭守著。老奴要說給陛下的事情緊要, 不可讓隔牆之耳聽了去。”
這荒涼的泰陵能有幾雙耳朵?方延歲這是在防著自己的侄孫。
或者說,是在保護這個十三歲的孩子。
方涵寧不這樣說,嘉禾也是要讓方延歲出去的,由他開口反倒正好。
“辭遠。”她朝一旁的少年淡淡一瞥。
方延歲不多說什麽,得令之後便畢恭畢敬的躬身退下,隻是在即將離開的時候,他抬頭對嘉禾說了一句,“陛下若有吩咐,喚臣便是。”
“這位女官……”方涵寧又看向了蘇徽。
蘇徽扭頭,等候嘉禾的指使。反正他能竊聽,留不留在殿內都無所謂。
“雲微留下。”嘉禾抿了抿唇,卻是這樣說道。
這倒是讓蘇徽有些意外。去韓國公府的那一次,他直接坦言問嘉禾是不是不信任他,嘉禾當時對他的態度似乎有所轉變,但蘇徽沒想到轉變居然會這麽大。
也許她這也並不是真的就將他當做心腹了,知道的越多越危險,嘉禾不讓他跟著方延歲一起出去,是想要將他一起拉進泥坑裏也不一定。
對此蘇徽的態度是——無所謂。他本來就不是什麽心思敏感細膩的人,嘉禾一副心機深沉的樣子他反而倍感欣慰。明明知道嘉禾八年之後是必死的結局,但仍然下意識的覺得這女孩如果頭腦能夠更聰明些,說不定就會活下來。
“陛下想向老奴打聽先帝的事情。”時間寶貴,方涵寧直接向嘉禾詢問,說是詢問,倒不如說是肯定的陳述。
這樣的一句話出口,嘉禾即刻意識到了,方涵寧果然死知道當年殺死她父親的真凶是誰。
“請方公公明示——”嘉禾的聲音急促,恨不得再一次揪住方涵寧的衣襟逼問他。
方涵寧卻搖頭,“陛下,有些事情您不知道為好。”
“方公公不必再與朕打啞謎了,朕勢必要為自己的親生父親報仇雪恨。”
“陛下有心為先帝複仇,老奴自然要稱讚一聲陛下的孝心,隻是陛下全了對對先帝的孝心,卻又難免會損傷己身……”
方涵寧暗示的極為委婉,但嘉禾已經聽懂了答案。
“是她?”三年前嘉禾就有猜測,隻是一直沒有證據。
方涵寧閉目不言。
“公公參與其中了麽?”嘉禾忽然冷笑。
先帝跟前侍奉著的人都需經過方涵寧之手,如果沒有方涵寧的允許,那刺客是如何近得了先帝之身的?
方涵寧並不直接回答嘉禾的問題,反倒又問:“陛下將如何成全自己一片孝心?”
先帝是她的父親,殺死先帝的是她的母親,做子女的怎能殺死自己的生母?可如果不殺仇敵,又如何能對得起死去的父親?
這一問題嘉禾三年來想過無數次,她輕哼了一聲沒有回答,這時候她無論回答什麽都是錯的。
“方公公,太後三年前是紫禁城中一介婦人,執掌得不過是東西六宮妃嬪的生死,是如何才能千裏迢迢在軍中安排下刺客的?公公別說是錦衣衛,錦衣衛的指揮使雖然受太後提攜,然弑君這樣的大罪,一點點提攜之恩不足以使他犯下。”
嘉禾三年前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公主,自己母親暗地裏有多少勢力效忠,她其實並不清楚,她這是詐方涵寧。
方涵寧不語,算是默認了嘉禾的猜測。
“是誰?”嘉禾頭一次用這樣森冷的語氣同方涵寧說話。
殺不了杜太後倒也沒什麽,可杜銀釵身後藏著的那些人,卻是非死不可。能對先帝下手的人未必就不會對她動手。
有個詞怎麽說來著——如芒在背。
漢宣帝初登大寶之時,權臣霍光還活著,史書上載:“宣帝始立,謁見高廟,大將軍光從驂乘。上內嚴憚之,若有芒刺在背。”
霍光有沒有謀反之意,千百年後的世人眾說紛紜,但對於一個皇帝而言,不管霍光懷有的是怎樣的心思,手握大權就注定了他未來家族覆滅的命運。
方涵寧點了點自己的腦子,“陛下心裏知道。您是靠著什麽以女子的身份成為九五之尊的?”
是靠著功勳。
靠著那些看著她長大,曾經被她稱為“伯父”、“叔父”的人們。
“先帝定都北京,封有十三家國公,十三家國公如絲線交纏,幾乎每一家都與太後有著非比尋常的關係。三年前與太後勾結的人是誰!”
有個答案呼之欲出,她顫了顫眼睫,沒有說出口。
李世安,或者鄭牧。
她如今北疆的支柱,戰場上的雙壁,注定會被載入史冊為後世傳頌的一雙名將。
“老奴隻是在先帝跟前伺候的奴婢,什麽都不知道。”方涵寧將身子縮成一團,似笑非笑,“什麽人該死,陛下自己心裏清楚。”
在嘉禾心中妨礙到她的,就算不是她的殺父仇人,她也會動手。
聽到這話之後嘉禾沒有反駁,隻是斜睨了方涵寧一眼,又回到了之前的那個問題:“方公公是該死的人麽?”
“老奴不是。”方涵寧收起了對新帝的輕慢,畢恭畢敬的在嘉禾麵前跪下說道。
“朕憑什麽信你?”
“老奴當年,投靠的是趙賢妃。”
趙賢妃,三年不曾聽到這幾個字了,嘉禾不由恍惚了片刻。
“你說出這樣的話,是希望朕笑話你蠢麽?”
長業年間方涵寧地位超然,完全沒必要摻和進後宮的渾水之中。更何況杜銀釵與趙賢妃的對比比起呂後和戚姬的更為懸殊,趙氏一族費心折騰了數年都沒能廢掉杜銀釵。
“趙崎與老奴,乃是舊識。”方涵寧答道。
“宦官與士人之間,竟也有所謂友誼麽?”
“老奴曾經是照顧榮靖長公主的人,太後始終覺得,長公主麵容損毀,是老奴失職。”
原來如此。
方涵寧與杜銀釵不和,又和趙崎有私交,那麽他會幫趙賢妃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起初趙崎隻是拜托方涵寧在宮中關照他的女兒,可是後來賢妃有了身孕,於是就連方涵寧都忍不住在她的身上押寶。那時候他怎麽也不會想到,若幹年後登基的居然是杜氏所生的寧康公主。
“你說你是趙賢妃的黨羽,全無可能幫著娘娘一起弑殺先帝。可這些都隻是你的一麵之詞,你當年為賢妃做過什麽?”
趙賢妃已死,趙氏一族都被流放,方涵寧就算是趙黨又該如何自證身份?
嘉禾也沒指望方涵寧能拿出多少證據來,她隻是要想找機會從這個老人口中問出更多的宮闈舊事。
方涵寧卻不再說話,起身將嘉禾帶去了一個地方。
不遠,就是他住處隔壁的廂房,他推開房門,屋子裏是兩個正在下棋的小宦官。
嘉禾愕然,不知道這兩個小宦官有什麽獨特之處,值得方涵寧帶她專門來見上一麵。而蘇徽立刻臉色一變。
他已經猜到這兩個孩子的身份了,在他們還沒轉過頭來的時候。
木門吱呀一聲推開,年紀較小的那個孩子自然而然的抬頭望向了門口的嘉禾,年長的那個卻是淡然落下一子,理了理衣袖之後轉頭看了過來。
年幼的那個眼中藏著好奇,年長的那個帶著他朝嘉禾一拜,“罪臣趙氏遊舟攜弟遊翼拜見陛下,陛下萬歲。”嘉禾三年前曾經見過趙遊舟,他是趙賢妃同母兄長所生的侄兒,曾經在賢妃去往白鷺觀的路上送過自己的姑母,當時這個孩子給嘉禾留下了一點印象。
蘇徽倒吸了口涼氣,看著這兩個眉目稚嫩的小男孩,仿佛是見到了兩隻妖豔的男狐狸。趙氏兄弟,未來曆史上的禍水,唯一能與昆山玉抗衡的寵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