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七 章
做皇帝的往往心思複雜, 一方麵既希望自己手邊的人能夠領悟自己的意圖,可另一方麵,卻又害怕身邊人太了解自己。
蘇徽猜中了她的想法, 這一刻嘉禾的第一反應是大笑。
說不上是歡喜還是惱怒, 但她就是想笑,笑中半是無奈半是……覺得雲微這姑娘有趣。
她又想起雲喬了,曾幾何時雲喬也是這樣聰明, 她心裏想什麽, 那個沉默寡言的青年總能第一時間知道。但無論她想的是什麽, 他卻從不幹擾,隻默默的追隨在她身後。
也許,這個雲微真的是雲喬的妹妹?
“朕讓人教導你禮儀規矩, 卻忘了找人告訴你——”笑夠之後嘉禾撐著額頭, 對蘇徽說道:“在宮裏最該做的事情是藏拙, 太聰明不是一件好事。又或者, 你可以幹脆把自己變成一個啞巴。”
“臣不是在賣弄聰明。”蘇徽歎了口氣, “臣……”
他說不下去了。
十六歲的嘉禾與十三歲的嘉禾幾乎完全是兩個人,他想要知道這三年的時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麽——這份好奇不僅僅是出於史學家的求知欲,也是出於曾經他還是“雲喬”時對這個孩子發自內心的關懷。
“在想什麽呢?”嘉禾看著蘇徽心事重重的臉。
“在想,做皇帝是不是很辛苦。”蘇徽老老實實說:“臣自來到陛下身邊之後, 甚少見陛下歡笑過,方才陛下雖然笑出了聲,但那不是出於喜悅。”
以前的嘉禾也很少笑,那時的她是為了維持住公主的端莊, 皇家苛刻的禮儀將好端端的一個小姑娘教成了僵硬的偶人, 可偶人的眼眸還是靈動的, 在沒有人注意到的時候, 藏在她天性中的狡黠會不經意的流露,她就像是一隻被關在籠子裏卻仍然喜歡蹦蹦跳跳的小雀鳥。
“本該如此。”嘉禾往後仰了仰身子,“見過曆朝曆代的帝王畫像麽?你瞧見哪個做皇帝的是嬉笑著的?既然執掌天下至高之權柄,便需承擔天下最重的擔子,怎麽笑得出來呢?有句話是:大道無情。其實做皇帝的也無情。不喜、不怒、不驚,如此方能始終清醒。”
“可是這樣一來,與寺廟上的泥塑有什麽區別。”蘇徽忘了自己該做個啞巴,下意識的又反駁了一句。
“寺廟中的泥塑有什麽不好。”嘉禾卻說:“受萬人膜拜,享俗世香火。做皇帝的,都得活成泥塑的樣子。”
“可做皇帝的,曾經也是活生生的人。”蘇徽輕聲說道。
他的思維理念與嘉禾是不同的,二十三世紀是注重人文、自由、個.性.解.放的時代,即便是身為學者的他也不可避免的沾染上浪漫主義的情懷,在他看來,三年的時間裏嘉禾固然在心智上有所成長,人格上反倒殘缺了。
不過……他馬上又意識到了。不同的時代的精神是不同的,他拿著二十三世紀的標準去評判現在的嘉禾,是極大的不妥。他懷著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理念,而他的思維是不能灌輸給嘉禾的,說出這句話之後他馬上就後悔了,跪下說:“臣罪該萬死,方才那些話是臣胡言亂語,陛下恕罪。”
嘉禾卻久久都沒有說話,蘇徽沒能看見她此刻臉上的迷茫。
“你站起來吧。”性情比起十三歲時嚴厲了不少的嘉禾在這一次罕見的寬和,“朕知道你不喜歡跪著。”
蘇徽愣了一下。
“你和雲喬一樣,雖表麵上看起來恭恭敬敬的,可內裏卻倨傲的不得了,每每到了要下跪折腰的時候,眼神中不自覺的就會流露出排斥,別說是天子了,恐怕就算是神明,在你們兄妹眼中也不值得敬畏。”
蘇徽訕訕的答道:“臣都沒見過神仙。”
不過他也確實不會對神明懷有崇敬,他是個無神主義者來著。
嘉禾輕哼,“你,天生的反賊性情。無所畏懼,故無所不為。”
這句話從一個皇帝口中說出,委實是有些嚇人了。蘇徽抬眸仔細的觀察了一下嘉禾的臉色,確定她隻是在玩笑,鬆了口氣。
專.製.王朝不講法律法規的,隻要上位者覺得他有不臣之心,就能毫無心理負擔的捏死他。他可不想莫名其妙的就交代在這裏。
但即便知道嘉禾是在開玩笑,他也還是認認真真的辯解:“臣不是。”
嘉禾挑眉,“你倒還委屈上了——不過也是,”她頗有些疲憊的歎了口氣,“皇帝不是什麽好差使,為了這個位子豁出性命,不值得。”
“陛下當三年的皇帝,卻仍然不喜歡這個位子。”蘇徽用的是陳述語句,因為這是明擺著的事實,可是他看向嘉禾的眼眸中滿是好奇,好奇這三年來嘉禾的經曆。
“朕登基的時候,京中死了兩百一十一名官僚。”在蘇徽的刻意引導下,嘉禾說起了過去的舊事,“這些還隻是死去的官吏,不包括他們的親眷族人。”
她拿起琉璃盤上的瓜果擺弄了起來,“先帝駕崩時沒有後嗣,朕被迎立為帝,當時天下震動,世人都不接受我朝竟然出了一個女皇帝。朕的母親據說是用兵馬挾持了內閣諸臣,才迫使他們同意。可饒是如此,幾乎朝中大半的官僚都反對此事,他們跪在午門前伏闕,痛哭先帝。”
她將一隻蜜桃放在了桌案中央,蜜桃旁繞著一圈又一圈的櫻桃——這樣的舉動透著孩子氣,可她的神情凝肅,讓人不敢再說話,“朕當時站在角樓上偷偷往下望,看見密密麻麻、密密麻麻全是人,朕是真的被嚇壞了。朕從小規矩聽話,自認為從未做錯過什麽大事,十三歲那年陡然碰上那麽多對朕滿懷惡意之人,一連數日都寢食難安。然後——”她忽然抄起桌上鎮紙,對著那一堆光潤的櫻桃拍了下去,霎時間桌上濺滿了鮮紅的汁液。
原本她用櫻桃擬作朝臣的舉動還頗有些滑稽可笑,這一下之後,蘇徽看著滿桌的糜爛的紅色,心驚肉跳。
“先是廷杖,母親下令讓錦衣衛將那些伏闕痛哭的朝臣拖了下去,如果不服朕,便打到死為止。再然後,太後給大批對朕皇位有危險的臣子都扣上了謀反的罪名,將他們或是族滅,或是闔家流放……大約,死了數萬人吧。”
她平靜的說起這些往事,平靜的就像是在背誦經文的老道士。
對於一個長於和平年代的孩子來說,短時間內見到那樣多的死亡,所遭受的精神衝擊絕不會小。難怪會性情大變。
“對了,你的兄長雲喬,也是死在那個時候。”
蘇徽沒有再說話,他經曆了白鷺觀的那場屠殺,而白鷺觀中的慘烈情形像是神話中描述的地獄,可那不過是長業末年皇權更迭中微不足道的一環而已。
“死了很多人,絕大部分都是朕的母親殺的,可朕,不能怨恨她。這份罪孽,朕得與她一起擔著。朕那時不能理解她為什麽要讓朕坐上皇座,明明隻要退一步,就不會死那麽多的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朕與太後的關係鬧得很僵,太後便罰朕在太廟跪了三天三夜。”
“然後呢?”
嘉禾拿著帕子慢條斯理的擦拭手指間的櫻桃汁液,她不回答蘇徽的話,而是說起了另一件似乎無關緊要的事情,“太廟附近有一口池塘,多年無人打理,快幹涸了。塘內汙泥淤積,朕路過那裏的時候,看見水麵上不斷有氣泡浮起。那是池中所剩不多的魚類在拚了命的掙紮。”
蘇徽低頭沉思著嘉禾這番話的涵義。
快要幹涸的池塘……淤泥深處想必已經堆著不少魚類的屍骨了,隻有足夠強壯的魚還能浮上水麵求生。
如果將這個世道比作充滿了淤泥的大池塘,那麽嘉禾就是少數能浮到水麵上的魚。相比起這個時代一生都背負著三從四德的女人,相比起那些不能識字、不可拋頭露麵、終生不得自由的女人來說,她反倒是幸運的。
這份幸運自然是要付出代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有足夠的實力承受這份代價。
“不說這些了。”嘉禾也意識到自己同這個才認識不久的小女官透露的太多了。
也許真的是以為雲微太像雲喬了,容貌相似,那種讓她心安的氣質也相似。
曾幾何時她麵對著雲喬時,總覺得她無論到哪裏,雲喬都會跟在她身後,而現在雲微給她的是類似的感覺。
她就像是一個跋涉在深夜的旅人,走著走著,忽然遇到了同樣提燈夜行的人。於是漫長的旅途忽然就不再孤單。
也許,這個人能成為她的同伴?她心中莫名其妙的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想,她就是無端的感覺,雲微能夠理解她。
但是身為皇帝,她不可以放任自己將那份信任輕易交出去,她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對蘇徽道:“行了,你告訴朕,武英殿試後的鬧出來的亂子,究竟是怎麽回事?”
差點忘了,她還得親自審問他。
※※※※※※※※※※※※※※※※※※※※
以後有機會再穿插一下嘉禾十三歲到十六歲的經曆
現在她是不會和小蘇透露太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