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三 章
榮靖長公主周嘉音自幼不喜奢華繁複的事物, 大婚時的禮服是她這一生穿過最累贅的衣裳,大衫霞帔綴著繁複的金玉革帶、堆金砌玉的九翟冠比戰場上的盔甲還要沉重,從雞鳴至夜半, 一整天的繁瑣禮節給讓她身心俱疲。
她從未期待過自己的婚禮, 自打幼年的她聽懂了身後人們對她的非議之後,她就明白了自己並不是世人眼中的“正常女人”。十七歲的時候,她被自己的父親送去道觀清修, 她日日聽著道士講經, 心想她日後不嫁了, 做個女冠也是好的。
可惜這終究隻是她一廂情願的美夢而已,榮靖的性情注定了她無法選擇清靜避世的道路,大婚時的紅綢便是這俗世的功名利祿, 將她捆得死死的。但她並不想掙紮, 心甘情願身陷其中。
洞房之夜紅燭如火, 燭焰明亮熾烈, 可屋內的新人之間的氛圍卻是冷的。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鬧喜的人站在這兩個人中都不由尷尬,丫鬟婆子在床帳內草草撒完象征著早生貴子的瓜果之後,訕訕離開,不敢多待。
這些人走後, 杜榛猶豫了很久才來到榮靖的麵前,他本想要去掀新娘的蓋頭,但又在抬手之後再度遲疑。
榮靖徑自將頭上礙事的布帛扯了下來,她今日上了濃妝, 可厚厚的脂粉也沒能遮住她半張臉上的傷疤。
距她兒時從馬上跌落破相已經過去十餘年, 童年時留下的疤其實已經不再那麽猙獰, 隻是固執的趴在她的臉上, 也纏在她的心頭。
“公主。”杜榛低頭,朝她揖身行禮。
“你比起從前有了不小的變化。”榮靖看著這個才成為她丈夫的男子。
“自曆經三年前那場牢獄之禍後,榛不敢不謹慎。”
“三年前……”榮靖微微頷首,“你還記得,很好。”
“榛始終不敢忘記,是公主救了榛的性命。”
長業二十年太.祖皇帝下旨為長女賜婚之後,公主府的修建便在籌備之中,川蜀之地的良木走水路被運送到了京師,然而還未來得及動工便是國喪,直到今年才匆匆修建,兩個月的時間也隻夠完成好公主府的一部分,賓客散去之後這個府邸便冷清了,側耳可聽見窗外夜風呼嘯,雀鳥撲棱著翅膀落在新移過來的樹上。榮靖走到桌前,鬥彩瓷壺中的是給新人預備的交杯酒,她給自己倒了一杯後飲下,對杜榛道:“我知道你並不願意娶我,先帝遺命,誰也違背不了,你有什麽委屈或是心願,現在一並說了吧。”
杜榛搖頭。
榮靖瞥了他一眼,道:“我或許會與你同房,但不會為你生育子女。你可以去納幾房妾室,她們的孩子養在我的名下。”
杜榛還是搖頭。
榮靖這才正眼看向了杜榛,“你知道成為國朝唯一的駙馬,意味著什麽嗎?”
“榛在與公主成婚之前,有好些人曾與榛叮囑過一些話。有人說讓榛小心侍奉公主,有人哀歎榛招惹禍患,更多的人,是想要拉攏榛。”
“拉攏你,來對付我?”榮靖不驚不怒,臉上沒有一點的表情。
“榛拒絕了他們。”一身絳紅喜服的新郎從袖中摸出了一張紙,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皆是對榮靖不懷好意之輩。
榮靖愕然了片刻,將紙張接過,“有心了。”
杜榛朝著榮靖一拜,不再言語,但未說出口的話語是什麽涵義,榮靖不會猜不到。
她在成婚之前沒有為自己準備嫁衣也沒有操心首飾,而是花費了不少的時間去思考,該用怎樣的利益打動杜氏父子站在她這一邊。可是眼下不用她開口,杜榛就已經主動的跪倒在了她的腳下。
“你真的清楚你做的究竟是怎樣的選擇麽?”榮靖忍不住問了杜榛這樣一句話。
“榛清醒至極。”他說。
他戀慕著她。
這份戀慕萌芽於懵懂之時,不因年歲而變遷。起初他不願承認自己心動,找來了種種借口與她疏遠,可是當她真的遠去之時,那份痛苦卻又折磨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後來有一天,他真的到了生死的邊界線,當榮靖破開陰冷黑暗的囚籠大門將他救出之時,他明白了自己的心。
隻是榮靖這輩子,或許都不會理解這份戀慕。
**
端和三年夏,榮靖長公主與定安伯杜榛完婚後不久,女帝的婚事忽然就成了街頭巷尾人們議論的新話題。
無論是天潢貴胄又或者販夫走卒,嫁娶自古以來都是頭等的大事,長幼有序,如今榮靖公主既然已經完婚,理應輪到妹妹了。
紫禁城中根本就沒有任何消息說皇帝要籌備大婚,傳聞純屬空穴來風,卻不知為何甚囂塵上。然而到了六月下旬,女皇忽然在朝會之上說自己近來醉心書畫,想要挑選年輕而有才華的士人侍奉筆墨,陪著吟詩作畫。
北邊功勳執掌了全部的兵權,朝中內閣將皇帝牢牢掌控在手,這個年輕的女孩會用書畫詩詞來打發時間再正常不過,可既然是侍奉筆墨之人,又何必一定要年輕?
不少人幾乎立刻就想到了之前聽到的流言,猜測這次恐怕不是要選詞臣,而是在挑未來的“皇後”。少部分人則聯想到了更深的東西——曆朝曆代得以陪伴在君王身邊的人,如果不死,便能執掌大權。
漢武帝之前,侍中之類的近臣並無太大職權,是漢武帝將侍中地位拔高,使之能與丞相抗衡,在曆經了數百年的演化後,最終成了新的丞相。
翰林學士在唐時最開始也不過是伺候皇帝的文人,但恰恰因為靠近天子,盛唐之後逐步淩駕三省六部,政由翰林院出。
如今這個所謂的“禦前翰林”誰知道今後會是怎樣。
緊接著嘉禾頒布了一道旨意,聖旨上列出了大批的姓氏,其中既有高官的家族,也有名門世家,她說,將挑選這些家族的子嗣,在七月下旬舉行一朝考試,不考聖賢書,隻看詩賦丹青,選中的人,即封從七品的“禦前翰林”,伴她左右。
此令一出,天下嘩然。
首先自然是有大批的儒生跳出來說這不合禮製,他們不提嘉禾的皇帝身份,隻說她身為女人朝會之上拋頭露麵已是不堪,眼下竟還打算與數十名年輕男子廝混一處,傷風敗俗。
再然後是群臣內部之間的爭端,原本這些文臣們是齊心協力架空皇帝,如果要架空皇帝,便不能允許皇帝栽培自己的心腹,可官位就擺在那裏,你不去爭搶,你的政敵趁機上位了該如何是好?
紫禁城外的喧囂都以各種途徑傳回了嘉禾的耳中,她按捺著自己的性子什麽也沒沒說,並罷朝數日不給臣子反駁她的機會,隻耐心等著七月下旬的到來。
朝臣們果然如她預料的那樣並非鐵板一塊,陸陸續續有不少人主動為家中子侄報名,到後來首輔昆子熙將自己重孫昆山玉的名字填上候選名單之後,更是有一大群的人效仿。到最後參加這一場考試的人,比起嘉禾預料中的還要多上不少。
這是一場格外特殊的考試,比三年一次的科考更加令人矚目,春闈的狀元郎也不過是得到為官資格,做起官來也得先進翰林院當編修磨資曆,這一場考試若是成功了,便是直接陪王伴駕——說不定,還能迎娶世上最為尊貴的女人,一步登天。
民間有人私下裏將這考試稱為“選秀”,管參選的人叫“娘娘”。這當然是玩笑的說話,因為嘉禾始終不出麵解釋,也就無人知道她挑選這些年輕人究竟是要做什麽。
倒是禮部被這樁事情給提醒,開了個小規模的會議,商議萬一有朝一日,他們的女皇陛下真的嫁人了,丈夫該不該叫“皇後娘娘”,要不要有貴妃德妃一群妃,該不該三從四德。
考試那日是個尋常的晴天,但蘇徽的心情莫名其妙的不是很好,昨天夜間他做了個噩夢,夢見一堆塗脂抹粉的男人圍著嘉禾在跳女團的舞蹈,明明夏朝的衣袍嚴嚴實實恨不得把人的脖子都給包住,可夢裏那群眼影濃重的男人卻露出了大塊的胸襟,騷氣的很。
他被嚇醒了,之後失眠了半夜,醒來的時候還處於起床氣嚴重的階段。
偏偏嘉禾在幾天前還點了他去監考。
各種以端和朝為原型的男版宮鬥劇瞬間在他的記憶深處張牙舞爪的跳了出來,整整一個早上,蘇徽腦子裏浮現的都是陰陽怪氣的“哥哥”、“弟弟”。
但其實考場上非常平靜。
考試的地點設在武英殿,錦衣衛在殿外一守,沒有誰敢再吱聲。來參選的大多都是教養良好的世家子弟,規規矩矩的列隊走入殿內,乖乖巧巧的伏案作答。
蘇徽穿著八品女史的青色圓領袍,雙目無神的巡考,看誰都像是夢裏的禍害,恨不得在殿內抓出一堆舞弊的人好讓他名正言順的丟出去。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丟任何一個人,考試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