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嘉禾自噩夢中驚醒了過來。


  她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夢到了什麽, 可夢中的沉悶讓她醒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喘不過氣來,仿佛是有什麽壓在了她的胸口。


  眼下約莫是臨近黎明的時候,嘉禾依稀看到重重紗幕之外的天穹透著灰白, 就宛如是死魚的肚皮。


  還能再睡會, 她心中想道。


  然而盡管眼中幹澀,她卻半點睡意也無,一連許多天她都沒能睡好。夜晚輾轉不能入眠, 白日天光未亮便早早醒來。被杜銀釵派來照顧她的宮人生怕她的身體會出事, 忙不迭的為她請了好幾次禦醫, 嘉禾隻推說是她乍然到了陌生的地方,不適應罷了。


  眼下嘉禾居住的,是乾清宮。


  她還沒有正式成為皇帝, 但她的母親命令她將住處挪到了這裏。嘉禾明白, 這是母親在向滿朝文武表明態度, 皇帝非是她不可。


  她睜著眼睛看著房梁, 垂下的鮫紗帳一重複一重, 她看不清那些繁複的彩繪。乾清宮很大很大,隻這一間寢殿就是過去她住處的數倍。白日裏看著金磚鮫帳、畫棟雕梁,倒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好,要到夜晚燈燭盡滅的時候, 才感覺到這殿內無處不陰森,屏風、香爐、連枝燈,哪個不是有著猙獰的影子?


  她喉嚨幹得很,想要叫人來給她送碗水來。她知道殿內四角都有宮人侍候著, 隻要她輕輕喚一聲, 就會有人過來。然而她開口, 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來。


  秋來天涼, 她嗓子啞了。


  她掀開身上蓋著的絲衾,正打算跳下床去,卻忽然眼尖的看見了一團暗紅色的印記。


  是血。


  這一個多月來所見的殺戮過多——被燒成了焦炭的白鷺觀、因為反對她登基而被她的母親下令杖斃在午門前的官員、被迫殉葬的妃嬪和宮人。


  嘉禾過去十三年的生命之中所見過的死人,加起來都不及這一個月內所見到的多。


  她想起來了,這段時間裏她每晚做夢,噩夢中的主角都是死人。


  在見到血跡的那一刻,那些不好的回憶被猛地勾起,她條件反射的低聲驚呼了一聲。


  大批宮人立刻闖了進來,詢問她發生了何事。


  嘉禾看著這些陌生的臉孔,那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更加嚴重,頭發被汗水黏在脖子上,就像是纏繞著溺水者的水藻,“出去——”她不悅的開口。


  曾經服侍她的人幾乎都死了,這些人都是杜銀釵派前來的新人。


  他們並沒有什麽不好,這些人大多對嘉禾畢恭畢敬,皇後身邊的人自然是進退有度談吐合宜、禮儀規矩挑不出錯來,但嘉禾的話在他們眼中並沒有多少的威懾力,她讓他們出去,可沒有一個人動,甚至還有人直接走到了嘉禾身邊。


  “殿下,可是有刺客?”身材高大的嬤嬤問道,不過她馬上也就看到了嘉禾之所以驚惶的原因所在,“原來……是癸水啊。”


  這是絕大部分的少女都會經曆的事情,有了癸水之後,便有了生兒育女的資格。


  對於女人來說,做母親是她們此生的使命,可是她眼前的少女,即將成為皇帝。天下百姓皆是她的孩子。


  不少人都希望即將登基的新君是個男性,而此時此刻的癸水,更進一步的提醒了嘉禾,她是個女人。


  對了,今日恰巧是她登基的日子。


  *

  東方露出第一線晨光之後,嘉禾被人簇擁著開始洗漱更衣。


  這是長業二十年的十月初十,在皇位空懸了將近兩個月之後,奉天殿上的禦座總算迎來新的主人。


  十月初十據說是欽天監反複推選出來的吉日,這天果然十分晴朗,晨光金燦燦的斜照入殿內,嘉禾沐浴在這樣的光輝之內脫下了身上的女裝,換上冕服。


  少女的身形終究還是過於纖細瘦弱,素紗青緣的中單穿在她身上都略顯寬大。


  四名宮人將玄色的上衣展開,塵光流轉,衣上的日月星辰灼然生輝,廣袖上的騰龍宛如是活著的一般。


  下係纁裳,裳前是紅素羅蔽膝,革帶、大帶、綬帶及兩組由珩、衝牙、璜等組成的玉佩沉甸甸的掛在腰間,壓住她行動時的步子。宮人們又攙扶她坐下,為她穿上了朱襪與雲頭赤舄。


  垂著五色玉珠的冕冠扣在了她的頭上,桐木製成的綖板上前後各垂下十二旒,在她眼前晃晃悠悠的,折射出的光彩刺得嘉禾下意識眯了眯眼。宮女屏住呼吸將朱纓在她頜下係好,玉簪穿過冠武,將冠固定住。


  “陛下。”宦官捧著白玉圭,弓下腰,雙手高舉過頭頂,將此奉到了嘉禾麵前。


  嘉禾注意到,他對她的稱呼,已由“殿下”變成了“陛下”。即便登基大典還未開始,可象征著至高權威的十二章文披在身上,哪怕是纖瘦的女孩都有了如山一般的威嚴。


  嘉禾單身將玉圭拿起,用並不算恭謹的態度將這塊白玉放在手裏翻來去的看了幾眼。站的近的宮人聽見小皇帝輕輕的嗤笑了一聲,然後說:“走吧。”


  “陛下稍等。”今日為嘉禾更衣梳發的皆是宮裏二十四司品階最高的女官。其中有一人在嘉禾抬步時輕輕攥住了她的衣袖,盯著珠旒後的那張臉打量了片刻之後,她為嘉禾又補上了些許胭脂,好使她的臉色不至於看著那麽蒼白憔悴。


  有乖覺的宦官捧著銅鏡到了嘉禾麵前,但嘉禾揮手讓他走開了。


  她不需要在乎今天的自己看起來是什麽模樣,色彩再鮮豔的木偶,也終究是木偶而已。


  她大概明白自己為什麽能夠成為皇帝,她父親生前,無論是朝臣還是功勳都被強勢的皇帝所打壓,現在皇帝死了,他們迫不及待的想要爭奪權柄。功勳團結到了杜銀釵身後,他們想要借杜銀釵的勢,自然得將與杜銀釵有血緣的孩子推上寶座。內閣同意讓嘉禾登基則是為了圖謀今後,一方麵暫時與功勳達成妥協,另一方麵借著嘉禾是女人的名義順理成章的架空她。


  若是男孩做天子,即便是個繈褓中的嬰兒,隻要及冠成婚之後,內閣也得放權,可嘉禾不一樣,女人在他們眼中注定無法拋頭露麵,一輩子都得將朝中事務委交給他們。


  *

  在天子即位之前,照例是群臣勸進,儲君辭謝,以示自己並無私心,虛懷若穀,如此三番之後,方是正式的登基大典。


  群臣勸進的表文嘉禾前些時日都看過了,無非是些空洞的溢美之詞,寫的還不用心,字裏行間都透著文人們對她這個小女子的輕視,翻來覆去誇讚的竟是她婉嫕端莊、貞靜淑雅,全然不像是在勸立君王。


  今日登基大典的儀式是新任禮部尚書操辦的,舊的那位在得知女人將要當皇帝之後,便辭官離京——不僅是他,朝廷內外無論是五品大員還是鬥食小吏,不少臣子都選擇了去官歸隱,就好像一個女人登基,他們就遭受了莫大的屈辱一般。


  但這世上從來不乏追名逐利之輩,一批人為表“高潔”拋下的官印,自然又有新的人拾起。


  那位新的禮部尚書便是最好的例子,眼下這個時候,他已為新君拜謁過宗廟,告祭過天地,現在到了嘉禾該出麵的時候。


  華蓋殿前早已設好了寶座,嘉禾先是去詣見了太後,之後又拜了先祖,祭過天地山川四方神明之後,她在鹵簿大駕的簇擁之下前往華蓋殿。


  這一天昊日當空,可太陽並不暖人,嘉禾坐在金輅車上,看著天穹雲波翻湧,拿不準一會是晴是陰。


  她覺得自己很冷,冷得渾身都在發抖,可不知不覺身上又有涔涔的汗水流下,濕了身上的中單。


  達到華蓋殿後,嘉禾悄悄的用手攥住衣袖一角,等到手心不再潮濕之後,方將手放在了宦官臂上。


  她在害怕,但是她不想讓人看出她的恐慌。口腔中已有了淡淡的血腥味,那是因為她用力咬住了嘴唇,好使自己保持住鎮定的神情。她渾身都在酸痛,可是不知怎的,她居然還是邁著僵硬的步子,踩著華蓋殿的殿階走到了最高處。


  後來許多年後,嘉禾再回憶自己登基的那天,許多的細節她都想不起來了,唯有登上華蓋殿的一幕幕印在腦子裏格外清晰。那時的她渾身都緊繃著,在去往寶座的路上,走得就像是個即將上戰場的小兵。


  父親曾經坐過的位子就擺在她麵前,當她站定之時,百官向她行五拜三叩之禮,之後錦衣衛鳴鞭,清響劃過的那一瞬間,嘉禾深吸了口氣,麵對著群臣穩穩落座。文武百官在鴻臚寺引執事官的帶領下再次叩拜,山呼萬歲。


  他們有多少人?幾百、還是幾千?浩浩蕩蕩的,叩拜的時候就像是浪潮。


  這是她的,臣民。


  嘉禾用力的掐著掌心以此提醒自己,他們是臣民。


  聽說她的年號已經被議定好了——在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態下,嘉禾忽然又想起了這個。


  端和,與天書上所說的一模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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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撒花,終於是女皇了


  雖然現在的她慫的跟個小鵪鶉(?)似的


  登基典禮仿照明朝,冕服描寫參考自《大明衣冠圖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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