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十三 章
嘉禾前去白鷺觀修行, 是皇後的意思。
為人父母的大多想要在子女心中留下一個好的形象,就算自己不是什麽好人,也不希望讓孩子看到他們不幹淨的一麵。為了讓這個小女兒能夠離開皇宮不要摻和進她接下來的一係列計劃之中, 她甚至去求來了皇帝的旨意, 讓她的丈夫出麵下令將嘉禾送進了道觀之中。
皇帝雖然駕崩,但他死前留下的旨意還作數,嘉禾依然是奉命清修的狀態, 她有理由離開皇宮回到白鷺觀中, 並且這一次她帶上了趙賢妃。
杜皇後正在與朝臣議事, 根本沒有精力理會後宮,也不會料到她的女兒竟會如此的大膽妄為。至於那些按照杜皇後吩咐行事的女官根本不敢阻攔寧康公主,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 嘉禾便已經帶著趙賢妃離開了宮門。
就好像是曾經榮靖帶著她擅離皇宮一樣, 如今的她也領著趙賢妃直接闖出了紫禁城。不知不覺之中她已經忘記了曾經約束著她的條條框框, 行事隻憑自己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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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賢妃坐在軟轎之中, 離開宮門的那一刻還有種在做夢的錯覺。
趙賢妃進宮成為妃子的時候, 比現在的嘉禾大不了多少。窮酸文人總說什麽一入宮門深似海,其實才不是這樣的,皇宮是這天下最妙的所在,多少人的野心報複指望著在這裏實現。
走入紫禁城的那一刻, 她就沒有想過自己離開這裏的畫麵。然而世事難料,她居然有朝一日還能見到宮牆外的天地。
軟轎平穩的往前,趙賢妃挑起一絲簾縫,悄悄打量前方的那一乘轎子。
這個寧康公主, 還真是有夠謹慎的。她將她帶出皇宮, 卻又拒絕和她過於靠近。就連一同前往白鷺觀的路上, 都堅持不與她共乘。
賢妃嗤笑了一聲, 謹慎些好,她的確不是什麽好人。
趙賢妃入宮的第一天去拜見了皇後,看著坤寧宮主位上那個女人,她當時就已經在心裏盤算著要如何取代她了。
入宮,求富貴,這是她家族送她進宮之前對她的殷殷囑托。也是她活著的價值。
趙賢妃不會對誰感恩也不會為誰心軟,她已經拿定了主意,隻要她能夠生下肚子裏的孩子成為皇太後,那麽她還是會繼續和杜氏鬥下去。
趙賢妃時常會在夢裏回憶起自己的童年,破舊的茅屋、黑漆漆的灶台、女人摟著她時麻布裙裳粗糙的觸感,以及——饑餓與寒冷的感受。
她做了好些年的千金小姐了,可那段記憶如同跗骨之蛆,她時常會在夜深人靜時感到凍餓,冷到將自己蜷縮成一團,餓到恨不得將自己的手指塞進嘴裏咬下去。
一個合格的世家千金應當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可趙賢妃不是。她的雙手每日用頂好的牛乳保養。她卻依然能感受到指腹的粗糙。
前朝末年,京城名門趙家有個公子不幸落難,幸得一農戶相救,方苟全性命。
在亂世之中,這位纖弱的小公子為了報恩,或者說為了保全性命娶了那農戶家的女兒。那姑娘年方二八,與他倒也年歲相配,卻因常年勞作而容貌粗陋。她是個鄉下人,大字不識一個,也不懂得什麽是溫婉,在亂世之中,就連女人都得拚盡全力,她每日都需下地耕種,碰上不懷好意之人,她會揮舞鋤頭與人廝打,會為了一口糧食叉著腰破口大罵。
這農家女對趙小公子倒是厚道,處處遷就,小心謹慎侍奉著,不像是嫁了個丈夫,倒像是為自己找了個主子。
後來這個農家女為這趙家公子生下了一兒一女,又過了幾年,南邊的軍隊打了過來,這是趙家的人重新找回了自家的嫡子,將他送入朝堂,他在恰到的時機投靠了南邊的周氏,最後成為了夏國定都北京之後的重臣之一。
他回到趙家的時候沒有帶上妻兒,飛黃騰達時也不曾命人去接她。是若幹年後,這民農家女自己帶著一雙兒女徒步走到了京城,去見自己的丈夫。
她跋涉過千山萬水之後來到了趙府雅致而貴氣的大門前,默然佇立許久後,將兒子和女兒留在了趙家門前,自己轉身走了。
母親落魄的背影讓趙賢妃記了很多年,她想不通母親為何要走。她明明是父親堂堂正正迎娶的嫡妻,為什麽要在跋涉過千山萬水之後獨自離開?那麽多年她的辛苦都還沒來得及告訴那個男人,她甘心嗎?
後來趙賢妃慢慢的找到了理由,也許是因為母親太過卑微了。
一個鄉野出身的農婦,如何能與朝中高官並肩而立?這個世道從來都是尊卑分明,每個人都該待在自己的位子上——趙賢妃母親悲劇的命運讓她堅信這點。直到她有一天遇到了杜皇後。
這個女人也出身卑微,這個女人也有一個曾經落魄後來飛黃騰達的丈夫,這個女人也是年老色衰的糟糠妻。可是憑什麽杜銀釵不被休棄,還能母儀天下?杜銀釵她那樣卑賤,她就該自慚形穢的主動離開她貴為皇帝的丈夫才是,她趾高氣揚的站在那麽高的地方與天子並肩而立,難道就不害怕有朝一日狠狠的摔下來成為一個笑話嗎?
如果杜銀釵不是一個笑話,那麽誰才是笑話,是她當年那個怯懦的母親嗎?
趙賢妃沒辦法不怨恨杜銀釵。杜銀釵有著與她母親類似的出身,卻活成了另一幅模樣。她替她的母親嫉妒杜銀釵。
前方的馬車忽然停下,趙賢妃以為是杜皇後的人追了過來。瞳孔猛縮。
但不多時卻有宦官過來告訴她,是前方有個孩子攔住了她的去路。
有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突兀的站在了路中間,凝望著宮裏來的車隊。
那孩子穿著華貴,似是大戶人家出身,可身邊卻並沒有一個侍從跟隨,神情陰沉。
嘉禾不知那孩子的身份,命人將其帶到了自己的身邊審問,倒是有宮人認出來了這是趙家六哥兒,趙賢妃的侄子,曾經跟著趙老夫人一同入宮拜見過皇後。
“快、快帶我去見他。”趙賢妃神情頓時變了,頭一次露出了情真意切的關懷,扶著宮女的手從下了轎,急匆匆的往嘉禾所在的方向趕過去。
“遊舟!”賢妃緊緊摟住那孩子,心疼的摩挲著孩子的臉,“我的六哥兒,突然來找姑母可是被人欺負了?”
趙家子侄甚眾,然而在趙賢妃心中,她的血親隻有趙遊舟一個。遊舟是她兄長的孩子,而她的兄長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當年那個農家女將一雙兒女留在趙家之後,轉身回到了她的鄉下。兩個幼小的孩子一則舍不得母親,二則不敢麵對陌生的趙府,很長一段時間都活在恐慌之中。
最終做兄長那個先忍不下去,悄悄的逃離了趙府,一走就失蹤了很多年。
賢妃始終都記得兄長走時的那個晚上,他悄悄過來叫她,問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去找母親。她學了一整天的禮儀規矩,累得隻想睡覺,嗤笑一聲沒有理他。
她沒有想到,哥哥竟然真的走了,在那個夜晚離開了金貴的趙家府邸,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賢妃長大,命人去尋兄長,才知道他當年根本沒能走回故居,他後來在北京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裏被一場洪水所阻,於是索性留在了那,兩年後與一個村中的婦人成了婚,生下了一個兒子,又幾年後死於一場疾病。
賢妃的人找到他時,他已經不在了,隻留下牙牙學語的嬰孩。這孩子被賢妃帶回了趙家。
她並不見得就有多舍不得兄長,可她待這個侄兒很好,哪怕進宮做妃子去了,她也在宮裏總記掛著這孩子。
這也許是因為,這孩子與他命運相仿。
“沒有人欺負我。”孩子搖頭,“我擔心姑姑,想進宮陪您,可是沒想到走到一半就遇到您了。”趙遊舟年紀雖小,卻十分早慧,在知道皇帝駕崩的消息後,他就猜到了姑母心中可會萌生的恐懼。
“姑姑沒事的。”賢妃將這孩子抱在懷中,忍耐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沁出了眼角,“倒是你,你不該偷偷溜出府邸來,若是遇上了惡人該如何是好?惹惱了你的伯祖父又該如何是好?”
孩子伸出手替賢妃抹淚,像個成年人一般輕輕拍著賢妃的肩膀。
嘉禾從未見過賢妃如此脆弱的時候,不由得投來好奇的眼神,那孩子也仰起頭看向了她,視線短暫交錯之後,孩子開口說:“多謝公主。”
這實在是個聰明的人,輕易的就猜出了自家姑母為何會與皇後所生的寧康公主同行。
嘉禾挑了下眉頭。她其實對趙賢妃的生死不是那麽在意,救賢妃隻是因為她想保住自己未出世的弟弟或妹妹而已。
因此她沒有回應這個孩子,輕輕放下了轎簾,隔絕了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