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十六 章
叮囑完年幼的妹妹之後,榮靖踏上了前往奉天殿的路,
與此同時,嘉禾則從偏門離開,在長姊大張旗鼓前去麵聖的時候,悄然乘車往北邊神武門方向去。
姊妹二人兵分兩路,這是榮靖定下的策略。
榮靖也不知道年幼的妹妹能否完成她的任務,但像現在除了相信嘉禾之外,別無他法。
從坤寧宮到乾清宮的路線並不算遠,榮靖沉默的坐在充斥著血腥味的車中,心中默默計算這到達乾清宮的時間。
忽然間,她的袖角被人輕輕拽了兩下。
榮靖眼皮都沒有動一下,“何事?”
“你……”杜榛的嗓音低啞無力,“要帶我去見陛下麽?”
“事到如今,隻有陛下才能救你。”榮靖說:“等會見了他,你有什麽便說什麽好了……我知道你們杜家也的確不幹淨,否則趙崎就算真的將你屈打成招,也不至於禍及你整個家族。”
“沒有……”杜榛咳出了一點血沫,“杜家沒有謀反之心。隻是……”
“我知道,隻是為了權勢富貴與子孫基業,不得不多謀劃幾條出路罷了。”榮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用的是右半張臉對著杜榛,這半張臉沒有傷疤是完好無損的,她不笑也不怒,坐在著光線昏暗的車內,如同一尊精美的玉雕。
“公主——”杜榛攥住榮靖衣袖的手稍稍用力,他還有話想要說給她聽。
然而榮靖直接不耐煩的將袖子抽了回來,“你傷得重,還是好好休息保存體力吧。”
她刻意的疏遠杜榛,好像全然不記得他們幼年時一塊長大的情誼,“我不是要救你的命,而是要救我的母親。如果你不是我母親的侄兒,你的死活就與我全無關係。”
杜榛默默放下了手,眼中光芒黯淡。
馬車繼續晃晃悠悠往前,因為杜榛身上多處骨骼斷裂,經不起顛簸,所以榮靖有刻意命人放慢速度。於是原本很短的一段路程,顯得格外的漫長,不知道何時才能走到盡頭
。
杜榛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時夏國名義上定都金陵,可手中的兵馬並不能完全守住那座城池,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不停的遷都,或者說,逃亡。
年幼的他們坐在同一輛馬車之中,他膽子小被嚇得大哭不止,榮靖總把他抱在懷中,耐心的哄著他。
往事久遠,久遠到他懷裏那隻是他的一場夢,他和眼前這個女人,從來就沒有那樣一段親密而又溫暖的歲月。
馬車這時忽然停住了。
原本正閉目沉思的榮靖豁然掀開簾子,此時還沒到乾清宮,但也不遠了,可以看見那座金玉琉璃雕琢而成的山巒。
“公主,前方那好像是……”駕車的車夫是榮靖用了多年的心腹了,跟在榮靖身邊,對於京中許多人情世故清楚。
前方有一輛馬車經過。
按照規矩,若是有長者、尊者的車駕駛來,是需要避道以示尊敬的。
“那是鄭伯伯的車馬。”前方的馬車很是普通簡陋,車外的隨從也並沒有幾個,不過榮靖還是很快就認了出來。
曾經為夏朝開國立下赫赫功勞的鄭牧在如今已交出兵權卸去了鎧甲,但他獲封齊國公,並不是一身輕的布衣。
按照國公的排場,他進宮時應該會鬧出更大的動靜才是,他卻選在了在這樣一個時候秘密前來奉天殿。
車內的人顯然也發現了榮靖並認出了她,馬車稍作停頓,接著車窗的簾帳被掀開,滿頭白發的中年人望向了榮靖。
他們已經有很多年不曾見麵了,自從意識到被昔日的兄弟如今的天子忌憚了之後,鄭牧便過上了深居簡出的生活,除卻皇帝召命,否則再不踏出國公府半步。
榮靖算得上是鄭牧的學生,跟他學過刀劍也學過兵法以及為人處世的道理。
隔著數十步的距離,透過兩扇車窗遙遙相望,榮靖不由眼眶泛紅。
鄭牧隻是淡淡的笑了一笑,放下了車簾。
兩輛馬車的主人在短暫的會麵後繼續往前,一前一後往奉天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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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坤寧宮過禦花園,從神武門出紫禁城——這條路線是榮靖告訴嘉禾的。
嘉禾跟著榮靖一起偷偷出過皇宮好幾次,但獨自出宮還是頭一回。
蘇徽陪在她身邊,從這個小女孩反複絞著袖口的動作,他看出了她內心的緊張不安。
“公主。”他低聲喚了她一句。
她從發呆之中醒了過來,垂下頭,“我沒事。”
“我們這是要去昆首輔家中?”
“嗯。”嘉禾點頭,小聲說道:“阿姊說,光憑著她去求情沒有用,昆老是朝中群臣的基石,每一句話都極有分量。若他肯出麵,或許會有很多朝臣都會願意站在娘娘這一邊。”
“公主有把握麽?”
嘉禾搖頭。
蘇徽想讓她放輕鬆一些,順著這個話頭聊了下去,“廢後關係到社稷國本,昆老不會不幫皇後娘娘。”
嘉禾仍緊蹙著眉頭,“話雖如此,我還是感到很害怕。”
“害怕什麽?”
嘉禾內心糾結了好一會,小聲對蘇徽說:“我還是頭一次和爹爹的朝臣打交道——不是說之前就沒有見過他們,也不是說沒和他們說過話,可我這是第一次要去和一個臣子商議一件大事。”
“雲喬,我這是在幹政。”嘉禾撩起簾帳一角,打量著外頭的世界。
神武門的侍衛這一次照樣沒有攔她,看樣子這些人或許是效忠皇後的,希望她能夠出宮為皇後謀求一線生機。
嘉禾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
從小她接受的教育告訴她,女孩子不能隨便出門,要安安分分的,男人的事情千萬不要插手去管,尤其是朝政上的事情。
她們找出了曆朝曆代賢德後妃的事跡來教導她,哪怕是皇帝隨口和後宮的女人說起了前朝的事情,她也一定要捂住耳朵不能聽,非但不能聽,還得勸諫皇帝,不可在女人麵前說起國家大事。
她幼年的時候好奇心旺盛,問女夫子,為何不讓女人聽朝政之事。
女夫子說,因為這會助長女人萌生不該有的野心。
野心是很可惡的一種心思麽?
當然,野心是可惡,權力是肮髒的,後妃也好,公主也罷,就該穿著華麗柔軟的裙裳,在開滿了花朵的院子裏刺繡、烹茶。若是萌生了不該有的野心,去追逐所謂的權力隻會引火燒身萬劫不複。
嘉禾不是什麽規矩乖巧的孩子,在女夫子麵前她乖乖應承,出於好奇心,她還是會偷看父親禦案上的奏章,偷聽皇帝與臣子之間的交談。
可她和真正的前朝終究是隔著很遠的距離,她隻能朦朦朧朧望見前朝的景色,卻走不到那裏。
私下聯絡臣子,營結朋黨,這是重罪。正因如此,嘉禾才滿心忐忑。
“這怎麽就是幹政了?”蘇徽卻說。
嘉禾愕然的抬頭看著他。
蘇徽竭力的想要寬慰這個不安的女孩,於是巧妙的喚了一種說辭,“你的爹爹娘娘之間萌生了些許誤會,需要有人調解,你不過是去請人調解,並不是幹政。”
“真的?”嘉禾眼睛亮了起來。
“真的。”蘇徽點頭,卻又為她覺得悲哀,於是忍不住道:“就算公主幹政了,也不是什麽大事。權力並不是十惡不赦的,關鍵隻看那個手握權力的人,會去做什麽。這世上誰都有追逐權力的資格,無論是公主還是皇子,又或者是這街邊微不足道的小民。”
嘉禾驚訝的睜大了眼睛。蘇徽這一番話對她的衝擊力太大,她暫時無法理解,隻是緩緩的眨了眨長睫,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