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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三 章

  如果想要悄無聲息的離開皇宮,最適合的路徑是從乾清宮往北,過坤寧宮,穿禦花園,而後自神武門出。


  這條路榮靖走了不知多少次,她常打馬自神武門過,招搖且恣意,但今日既然帶著嘉禾,她最終還是選擇了乘車。


  “如有空閑,你得學著如何馭馬。”榮靖叮囑她,“雖說眼下世道太平,你乃金枝玉葉,去到哪裏都是坐肩輿乘轎子,但萬一、我是說萬一碰上了什麽變亂,你也不至於要靠兩條腿逃命。”


  嘉禾點頭,想了想又踟躕了,“可沒有人教我。”


  榮靖一愣,“這倒是。”眼下的風氣是要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女人多走幾步路都會惹來非議,騎馬就更別說了。相比起來,倒是亂世之時對女人的束縛少些,大家都忙著苟全性命,哪有精力去理會別的。自詡良家的女子出門勞作經商,寡婦被扒下了素服披上紅裝二嫁三嫁。


  可到了天下太平之後,文人儒生又迫不及待的將女人趕回了屋子裏,不許她們說話不許她們走動不許她們思考。


  “以後我教你。”榮靖說:“隻要我出嫁之後還有精力與自由。”


  一路上經過宮門數道,卻並沒有人來阻攔。直到馬車行駛到神武門一帶時,方被攔下盤查。可宮門衛一見車上的人是榮靖公主,便又複歸沉默,任由馬車帶著尊貴的帝女駛出宮門。


  嘉禾見狀暗自舒了一口氣。


  榮靖這樣肆無忌憚,主要還是因為皇帝在背後默許。正因為有皇帝的暗中首肯,所以榮靖出宮才能如此順利。


  “阿姊,我們要去哪?”出神武門之後,嘉禾小心的透過車簾縫隙往外窺視。


  “去哪裏並不重要。”榮靖大大方方的將簾子掀開朝外看,“阿禾你平日總待在宮中,好好看一看這北京城的模樣吧。”


  “……我幾乎不曾出去過。”


  “真可惜,這天底下再沒有哪一處地方能比京師更為繁華熱鬧。”


  嘉禾用簾子遮住臉,悄悄向車窗外投去好奇的眼神。


  神武門之外的風景,嘉禾其實還是熟悉的——前些年她跟隨父母一同千萬別苑避暑,她也曾趁著身邊的女官不注意,掀起簾帳打量過外頭的世界。那時皇家的車隊走得便是神武門這條道路。


  隻是那時沿街的百姓都被肅清,道路戒嚴,她瞧見的隻是冷冰冰的長街,街邊建築門窗緊閉,除了馬蹄聲、風聲和儀衛鐵甲鏗鏘的聲音之外,她什麽都聽不到。


  視野中忽然出現了一座古樸的宅子——之所以用“古樸”二字形容,是因為宅子的一磚一瓦都給嘉禾一種經久歲月的雅致。嘉禾知道靠近皇城的宅院大多屬於達官貴胄,許多府邸都被修建的富麗氣派,門前有石首,門上鍍朱漆,就連門環都是金的——相比起來,這間屋子太過樸素,但這份樸素並不與寒酸等同,反倒將周遭的金碧輝煌襯得俗不可耐。


  “這是……趙尚書家?”嘉禾認出了那隸書寫就的匾額。


  “嗯,賢妃趙氏的伯父,禮部尚書趙崎。他是前朝舊臣,為人風雅,學識淵博,善辭賦、工書畫,這些年來隱隱有成為文人領袖的勢頭。難得的是,他不僅吟風弄月是一把好手,處理庶務的本事也是頂尖的,是個難得的能臣——當然,能臣未必就是賢臣,賢臣未必就是忠臣。”榮靖不摻任何感情的同妹妹說道:“趙崎有兩個孫兒,一名遊舟、一名遊翼,皆是十餘歲的年紀。”


  “他們也是駙馬的人選麽?”嘉禾猜測道。


  榮靖不語。


  過了會,又經過了一座宅院。那宅子與趙府一般樸素,但並不像趙家那般古雅清貴。


  要怎麽形容呢……這宅子挺沒特色的,對,沒特色,讓人會一眼忽視的,沒有任何裝飾,似乎宅子的主人對自己的住處並不上心。


  這樣一間隨性的屋子中,住著的是想必也是隨性的人。


  “昆府?”嘉禾看向長姊。


  “不錯。內閣首輔昆子熙就住在這兒。”榮靖回答。


  “這可不像是首輔會住的屋子。”


  “他老人家性情一向低調,或者說,懶散。他年紀大了,平日裏總一副老好人的模樣,似乎什麽事都不理會,上朝隻為打瞌睡。但阿禾,你可千萬別輕視他。他在儒林之中的地位非同一般,是這朝堂之上的定海針,是爹爹都需要客氣對待的老人。”


  嘉禾懵懵懂懂的點頭。


  “昆子熙有個重孫,現年十五,名喚山玉。據說小小年紀便有君子之風,靈巧毓秀。”


  “長姊想選他做駙馬麽?”


  榮靖搖頭。


  過昆府不過十餘步,又是一座不大的宅院。


  “戶部尚書林之敬的府邸。”榮靖說:“這也是一位難得的能臣,同時也是昆首輔的門生。大約三年前他入了內閣,眼下在閣中地位隱然超過次輔。他與趙吏部關係不是很好,許多人都在猜,昆子熙若是乞骸骨,下一任的首輔會是他還是趙崎。”


  嘉禾點頭,默默記下。


  “哦,林之敬有幾個晚輩,也在待選的駙馬之列。”榮靖輕笑了下。


  嘉禾這一次聰明的沒有再問什麽,因為她知道這幾個人阿姊一定也不喜歡。


  榮靖始終不說要去哪,馬車緩緩的往前,離皇城越遠,街道便越是嘈雜熱鬧,嘉禾看著往來的商販行人,滿心好奇,卻又默然無言——宮牆之外於她而言是另一個世界,她對這個世界充滿了興趣,卻又下意識的疏離。


  然而在嘈雜的鬧市之中,嘉禾竟也看到了一座修繕得頗為華麗的府邸。


  “這是李伯伯住的地方。”嘉禾回憶了一下,很快說道。


  早些年皇帝與他的功臣們還能稱兄道弟,那時嘉禾年幼,皇帝常抱著小女兒去昔日的弟兄家中做客。在戰場之上殺人不眨眼的將軍們抱著年幼的嘉禾,任她扯拽胡須,嘉禾按著皇帝的吩咐,稱呼他們為“伯父”或者“叔父”。


  “李世安已出京歸隱。”榮靖說。


  李世安軍功赫赫,必然惹來皇帝忌憚。他是個聰明人,自然懂得效仿範蠡。


  嘉禾隻是遺憾,李伯伯走得這也匆忙,她竟然沒有機會再見他一麵。


  榮靖垂眸瞥了嘉禾一眼,她猜出了她的心思,輕嗤:“放心,他才不會真的甘心就這樣離開京師,再也不回來。”


  嘉禾心中一凜,長姊語氣中嘲諷的意味太濃,“李伯伯怎麽了?”


  “沒怎麽,隻是李世安其人,城府過深,值得警惕。”榮靖說道。


  榮靖對於朝堂的了解遠遠要深過嘉禾,她與功勳們之間的交情,也是嘉禾不能想象的。李世安曾救過她的命,鄭牧曾帶她在戰場上逃亡,杜雍曾陪著她穿越千裏去尋找父親……他們對於榮靖,是真正像長輩一般的人。皇帝舍不得他們,榮靖其實心中也未必舍得。


  “若我嫁了李家的人。”榮靖遙遙指著李氏府邸,“這樣他們家要造反,我還能第一時間去通風報信。”


  嘉禾也分辨不清榮靖說這句話時是認真的還是玩笑,“李伯伯他……會造反嗎?”


  榮靖輕嗤。


  “所以阿姊今日是來找李伯伯的?”


  “不是。我是去找我的未婚夫的。”


  “阿姊心中已經有人選了?”


  “不是我心中已有人選,而是我隻能嫁給那個人。”


  嘉禾驚訝的看向阿姊。


  就在這時,馬車忽然猛地停了下來。


  “怎麽回事!”榮靖在顛簸中用手護住妹妹的頭。


  馭者戰戰兢兢不敢說話,榮靖一把掀起了簾子。


  前方是大片的血漬。


  承平數年,光天化日、天子腳下,嘉禾竟然親眼目睹了一個人血濺大街的景象。


  那人是從街邊的高樓之上摔下來的,不,按照他落地的位置和姿勢來看,似乎更像是被人拋下樓的。


  周遭的路人驚恐的分散開,圍繞著這個人竊竊私語。


  有人問這人是誰。


  有人問這人為何要死。


  有人問是誰要這人死。


  通過路人的議論,嘉禾很快知道了。這人是酒樓的說書先生,被拋下酒樓之前他在編一段故事——榮靖公主和杜家四少的故事。


  而要他命的人,恰是杜四。


  榮靖公主即將出嫁的消息傳遍了京城,有傳言說她要嫁的是韓國公家的四少爺。京中好事者四處宣揚此事,酒樓茶館的說書人、賣唱女以此為噱頭編故事唱曲。


  結果,剛好撞上了當事人。


  杜四對此厭惡至極,他當即命人將說書人拋下了高樓。


  他的暴戾凶殘和對榮靖的厭惡,由此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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