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杜皇後的名聲,無論是在前朝還是後宮,都不算好。
原因很多,其中有一條,便是她時有幹政之舉。
這點杜皇後沒辦法反駁,因為她的確是個在深宮之中也閑不住的女人。這世上誰沒有點好奇心呢?隻是有些人好奇家長裏短的瑣屑,杜後好奇的是朝堂之上的風雲。
皇帝開始著手清整朝堂了,狡兔死走狗烹,曆朝曆代,開國功臣下場好些的安享富貴不問世事,下場不好的,身家性命都難以保全。她對她丈夫的決議並不感到意外,隻是好奇皇帝要以怎樣的方式去處理過去一同征戰的那些兄弟。
立國二十年,過往種種,都似雲煙一般。這些年來漠北的胡人漸漸安分了下去,難怪皇帝能夠騰出手來了。一口氣貶謫這樣多的人,動作的確大了些,卻也符合她丈夫素來雷厲風行的脾氣。
不過——
不知她杜銀釵的名字,有沒有被算入這些不可共富貴的舊人之中呢?她這樣想著,不猶一聲輕嗤,抬手撥弄了一下鬢邊搖搖晃晃的珍珠。
一轉頭看見了自己的小女兒,於是唇角那一抹譏誚的冷笑很快又化作了母親的慈愛,“阿禾來了。”
皇帝隻有兩個女兒,兩個女兒皆是杜皇後所出。
長女榮靖公主周嘉音生於亂世風雨飄搖之下,長於顛沛流離之中,杜皇後自顧不暇哪有精力教養女兒。等到嘉禾出生時,山河已定,杜皇後也就有了精力好好撫養,再加上長女近些年來性情越發孤戾乖張,相對聽話的次女在杜皇後心目中於是越發的討喜。
嘉禾不需要向皇後行禮,皇後直接一把握住了女兒的手,牽著她走入殿內,邊走邊與她說話,“你爹爹今日需忙碌朝政之事,恐怕是來不了了。就咱們母女三人聚在一塊好好吃個飯。對了,你阿姊也從道觀回來了,眼下還沒到,但想來也快了。”
她說話時嗓不會如京中貴婦人那樣刻意拖長語調或是壓低聲線,她的音色天生尖銳,語速又快,於是便顯得沒那麽端莊淑雅。
她走路是步子邁得也大,滿頭珠翠叮叮當當作響,嘉禾覺著這聲音好聽,餘光卻瞟見一旁站著的女官悄悄皺起了眉。
杜皇後不拘禮節,她的出身不高,便是後來做了國母,也還是保留著過去在民間時的許多習慣。嘉禾敬愛母親,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但她偶爾也能聽到有人在背後非議杜皇後的粗野。
然而在這宮中,還有一個比皇後更讓女官們頭疼的女人。
駿馬嘶鳴的聲音遙遙傳來,這一聲打破了皇宮的肅穆威壓,如同是有一雙手幹脆利落的撕裂了一幅錦繡,給人一種說不上來的……暢快。
“阿姊來了。”嘉禾向來話不算多,表情也不多,遠遠的聽著那馬蹄聲,卻已不由自主的露出一個笑。
皇宮之內禁止縱馬,敢於這樣做的,唯有身為天子嫡長女的榮靖公主。
榮靖年長嘉禾八歲,她長於軍旅之中,學會了騎射之術,後來即便是被冊封了公主,也還是喜歡馳騁舞刀弄槍。
不少文臣儒生嫌惡她,認為她不知禮儀不懂婦德,簡直離經叛道,不可理喻,每月彈劾榮靖的折子幾乎就能將禦案淹沒。三年前皇帝終於保不住這個女兒,在重重壓力之下,令榮靖出家修道暫避風頭,但說是出家,不過是尋一處道觀,繼續做她的公主罷了。總之三年後嘉禾再見到這個阿姊,隻覺得她和記憶裏神采飛揚的那個女人沒有兩樣。
榮靖的隨從並不敢效仿榮靖一般在宮中策馬,一個個的靠著一雙腿跟在榮靖身後——若非顧惜這些人的體力,以榮靖的騎術,這馬兒本該跑得更快。
距大殿數十步的時,榮靖穩穩的勒馬,而後她利落的從馬上跳了下來,朝著母親與妹妹大步走來。
她一身騎裝,卻梳著坤道的發髻,戴著玄冠,英颯與高華在她身上巧妙的糅雜。她的氣度無論在哪都是極其出挑的,如同一隻孤傲瀟灑的鶴——唯一的遺憾是,在她的左頰,有一道猙獰的傷疤。
夏國帝後皆是秀麗的美人,作為他們的長女,榮靖生來就有一副好皮囊。然而在她年幼的時候,這張臉毀在了戰場上。某年聯軍主力上陣廝殺,卻忽有一支敵軍繞路前來偷襲後方,當時城內空虛,杜皇後隻能倉促間帶著女兒和一眾文臣棄城逃命,在顛簸之中六歲的榮靖跌下馬去,摔破了相。
嘉禾生下來時所見到的阿姊,就是這幅模樣,她不覺得怪異可怕,依然十分親近她。奈何在世人眼中,容顏損毀的榮靖公主終究是可怖可憐的,被憐憫或是嘲弄的目光注視久了,榮靖漸漸養成了乖戾的性情,早些年她還會小心翼翼的用紗羅遮麵,後來索性將這張臉露在外頭,揚言說誰敢對她不敬,她便剜下誰的眼珠。
“阿娘,”榮靖走來時,身上帶著凜冽清冷的草木香,“我方才看見了梁覃,他急匆匆的從奉天殿親自趕來阿娘這裏,是為了什麽事情?”
梁覃便是方才的紅袍宦官,威懾朝野的司禮監隨堂太監。
能讓他親自來到坤寧宮通報皇後的事情,必然是大事。
杜皇後瞟了眼女兒,隻輕聲道:“外頭風大,進殿吧。”
榮靖小聲說:“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
嘉禾不欲母親與阿姊鬧出矛盾來,於是走過去輕輕握住榮靖的手。
榮靖這才低頭看了眼這個妹妹,“你長高了。”
“嗯。”嘉禾小幅度的點頭。
在身高這件事情上,嘉禾身邊的女官一直很苦惱。小公主也不知是像陛下還是像皇後,小小年紀,個子竄得飛快,段夫人甚至還憂心過,萬一她的公主日後長得比男人還高,那可如何是好?
對此嘉禾倒是無所謂,現在她已經能夠和二十一歲的阿姊並肩而立,她很高興。
“但還是個孩子。”榮靖掐了一把妹妹的臉。
她攬住嘉禾的肩,帶著她跟在杜後身後進殿,趁著珠簾被掀起叮叮當當的聲音如落雨一般響起之時,她趴在嘉禾耳邊對她說:“你鄭伯伯要倒大黴咯。”
鄭伯伯即是夏國開國第一功臣,曾經在戰場上橫掃胡虜所向披靡的齊國公鄭牧。皇帝與齊國公過去乃是生死之交,嘉禾幼時管齊國公鄭牧叫“伯父”。
此番遭到貶黜的功勳之中就包括了鄭牧,榮靖雖身在道觀,卻已然得到了消息。便是杜後什麽也不告訴她,她也能將事情始末原原本本的猜出來。
說給嘉禾聽,純粹是她一時壞心眼,想看幼妹哭哭啼啼的傷心模樣。然而嘉禾聞言,隻是淡淡一點頭,“知道了。”
“真是個無趣的孩子。”榮靖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臉。
當然她下手並不重,嘉禾揉了揉臉,有些赧然。她不是故作深沉,更不是對鄭伯伯一家的命運漠不關心,她之所以這樣平靜,是因為……她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了。
在她的父親還未下定決心罷黜勳貴之際,嘉禾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了。
嘉禾十歲那年,長姊前去道觀,宮中她孤零零的沒有一個玩伴,直到有天在禦花園為了追一隻花貓與宮人失散。
在這一過程中,她無意拾到了一本神奇的“天書”。書籍的裝訂方式,是她前所未見的,紙張也與她所摸過的任何一種宣紙有所不同。最最奇怪的,還是書上的內容。
嘉禾開蒙得早,五歲便識千字,到了十歲時,任意一本儒經道卷拿到她麵前,她通能通順流利的誦讀完畢,甚至還能略解文中微言大義。除此之外,她還認得大篆、小篆與隸書,可是當她翻開那卷天書時,她深深感受到了她的年幼無知。
書上的文字似乎都是漢文,可大部分都與她所認識的文字有所不同,偶爾她連蒙帶猜的猜出了幾個,可是這些字組在一起拚出的句子,她又不是十分明白。
嘉禾起初認為是自己學問淺薄,她將書中部分字句抄錄下來,拿去詢問翰林院中的鴻儒,換來的是對方茫然的眼神。
她不敢說這書是哪來的,直覺讓她小心翼翼的將書藏了起來。
今時今日,她總算破譯了些許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