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剃胡

  南城背著慕淺踏進村頭的時候,正值晚炊,房前屋後,炊煙嫋嫋,一片寧靜祥和。


  村口大榆樹下三三兩兩的聚著村人,黝黑的臉上滿布著生動的顏色,嘰嘰喳喳的快速交談著,時不時就大聲的笑出來,從村子這頭幾乎要傳到另一頭去。


  有人一扭頭率先看見了風塵仆仆立在村口的南城,一時間都靜下來,人人臉上滿是打量的神色。


  南城剛想上去打聲招呼,尋求幫助,就見人群之中走出一個身材敦實,麵目忠厚的男人來,約麽年紀在四十上下,走近南城,隔了五六米停下問道:“兄弟,你這是打哪來,到我們這裏做啥?”


  南城側頭擔憂的看了一眼麵色慘白,瑟瑟發抖的慕淺,聲音也不自覺的摻雜了焦急:“大哥,求求您,您看您能不能先為我安排個地方取暖,我急著救人。”


  男人一聽,快步走上前,看著南城背上,冷的打顫,麵無血色的慕淺,也不再問其他,道了一聲“跟我來”,就快步的領著南城向村裏走去。


  走到一家低矮的草坯房,東西兩間屋子,屋前是是個土院,院子四周圍著籬笆,籬笆中春生的菜頭才鼓出漸漸的細芽。


  男人踏進院子,對著正撒著玉米粒給亂哄哄圍成一堆雞鴨喂食的女人喊道:“婆娘,去把火盆子點上,放西屋,再燒點熱水。”


  女人一邊抬頭,露出飽經風霜的臉龐,一邊詫異的問著:“你這又是撒哪門子的瘋?”抬眼才看見跟在身後的南城和背上呼吸急促的慕淺。


  擦擦手,也不問了,轉頭到倉房拿火盆,並連忙招著手讓南城進到屋子裏去。


  南城將慕淺放在炕上,不知何時回來的女主人,手腳麻利的鋪開被子,在南城協助下將慕淺挪進被窩,手摸在慕淺臉上,直歎著“咋這麽涼”。


  南城站了一會兒,打算一如往常的擁住慕淺,以自己的體溫來暖和慕淺的身體,即便有旁人在,也暫時管不住那麽多。


  隻是南城連鞋都沒來的及脫上,就被婦人指令打斷。


  “在這傻站著幹什麽,還不快去外屋架火燒水,你女兒放心大膽的交給俺。”


  南城一步三回頭走出西屋,男人在鍋裏添了好幾大瓢水,南城則負責生火。等火生起來,南城已經添了好幾次柴火,才慢慢意識到剛才婦人說了什麽。


  等等,女。。女兒?不是,是不是哪裏弄錯了?

  南城撓撓頭,虯髯滿布的臉上盡是疑惑,最後隻得百思不得其解的皺彎了一雙劍眉。


  生火取暖,燒水擦身,婦人裏裏外外折騰了一個多時辰。等南城在進屋的時候,慕淺已經換上幹淨的衣裳,身子都在被窩裏,隻露出一張巴掌大的臉來,眉頭舒展,神色安穩的睡著。


  南城的臉色終於好轉了一些,心下也鬆快許多。


  人一輕鬆下來,各種生理感官也盡數泛上來。


  南城的肚子咕咕響的風生水起,在婦人爽朗且略有打趣的笑聲中,紅了一張臉。


  婦人手腳麻利的上了菜,雖沒有大魚大肉,隻是平常的土豆白菜,對於吃了將近半個月野果烤魚的南城來說,已經是絕頂美味。


  在攀談過程中,南城了解到,這個村子叫做暖泉村,村外的有條河從山上泉眼出留下,四季水溫高於正常河流,故而得名。


  救助他們的這位大哥叫做劉財旺,和劉嫂子都是本土長大,育有兩子一女。


  女兒年前出嫁,嫁到了挺遠的鎮上,兩個兒子就住在本村裏,距離的不遠。


  劉嫂子是爽快人,辦事麻利,說話也麻利。南城聽劉嫂子說話,需要集中精力才能跟上語速,眼前耳邊像是有無數把昆侖殿常使的柳葉飛刀在耳邊飛來飛去且飛的飛快,稍不留神,就被刺中,再也跟不上節奏。


  南城隻得在劉家嫂子快問中,偶爾能插上兩句嘴,略略的敘述自己和慕淺是如何摔下山崖,又如何走出林子。


  值得一提的是當劉嫂子得知慕淺是南城未過門娘子的時候,瞠目結舌,嘴裏幾乎能塞下一個鴨蛋。


  “啥?不是你女兒?”劉家嫂子詫異問道。上下打量了南城兩眼,五官皺在一起,帶著一臉難色。


  “大兄弟,嫂子心直口快你別介意。人家女娃子年紀輕輕,長得又水靈,你。。。是不是強迫人家跟你走?”


  強迫?算麽?慕姑娘是因為自己看了她的。。。胸,才選擇嫁給自己。若不是這樣,依著慕淺這般通情達理,性行淑均,找到如意郎君,想來並不是難事吧?


  南城鼻尖輕皺,鳳眸間有微微的懊惱之色。


  劉家嫂子一看南城不出聲,以為就是默認。


  劉財旺一個勁兒給劉家嫂子使眼色,甚至出手去拉扯的胳膊,示意不要再說。


  劉嫂子瞪了自家漢子一眼,將胳膊掙紮著抽出來,一副不吐不快的表情。手一插腰,端出苦口婆心促膝長談的架勢來。


  “大兄弟,嫂子看你也不是什麽壞人。老話都說,強扭的瓜不甜。你和那女娃子相差了十來歲,想法都不同,又不是你情我願,這以後日子怎麽過。莫不如找一個年歲相當的,知冷知熱的。。”


  “等。。等等”南城不解的撓撓頭,滿臉盡是困惑不解“嫂子這話為什麽我聽不太懂。相差了十來歲?我和慕姑娘隻差三歲啊。。”


  “三歲?!”這回換做劉嫂子滿臉困惑不解“怎麽可能!大兄弟你多大?”


  “二十。”南城老老實實的回答。


  劉嫂子一雙眼睛瞪得圓圓的,盯著南城的臉左看看右看看,時不時的嘖嘖嘴,最後撫掌大笑出聲。


  “是了是了,我說怎麽看著這麽顯老,年紀輕輕的怎麽留這麽一臉胡子,邋邋遢遢的,多不幹淨!明晚我燒點水,讓你劉大哥給你把胡子剃剃,小夥子就應該有小夥子的樣兒。”


  南城摸摸自己的一臉虯髯,腦海浮現出師傅那個悲喜莫辨的表情來。


  剛想拒絕,劉嫂子已經轉移了話題,說著村裏原本有個老大夫,醫術好,鎮裏的大夫也比不上他。之前村裏有人也像慕淺一樣發寒症,老大夫開了一副藥,三日就吃好了。


  隻不過現在人去外鎮出診,兩天後才能回來,然後劉嫂子勸說著讓南城帶著慕淺再住兩日。


  原來南城想著不便多擾,打算明日就帶著慕淺去鎮上找大夫,一聽完,也隻好抱歉的笑著說叨擾,不停稱謝。


  心想著,慕姑娘的病症是有救了吧?

  完全將拒絕剃胡子這件事拋諸腦後。


  之後南城就跟著劉嫂子的安排,睡在慕淺所在的西屋,在火炕的另一頭暖洋洋的被窩裏。入睡前還忍不住憨笑出聲來,一雙清亮的鳳眸裏恨不得直接寫上:慕淺有救了。


  良久,才終於平靜下來,有了困意。傷畢竟還是在恢複當中,連日來,主要是靠著南城一鼓作氣,奔波不停,整個人從早到晚神經崩的緊緊的。


  如今看著慕淺熟睡安和的臉龐,困意席卷而上,長長的打個哈欠,終於入睡。
——

  時至半夜,慕淺醒了過來。


  睜眼發現自己安安穩穩的睡在被窩裏。被子內裏的棉花日頭久了,不複鬆軟,但是幹幹淨淨的能聞到皂莢的味道。


  陌生的屋子,側頭看去,卻是熟悉的人。


  瞬間,慕淺下意識的鬆了一口氣。


  寒氣發作過後,嗓子幹澀的生疼,吞咽時覺的有把鈍刀在慢慢的割,渾身每一個細胞都叫囂著水。


  慕淺想喊醒南城,在看到南城眼下疲憊的青痕後,鬼使神差的沒有出聲。


  本來想著自己動身下地,剛掀開被子,奈何身上實在沒有力氣,用手肘費力的撐起上身,隨即又重重的跌回來。


  一起一落間,還是驚醒了南城。


  “怎麽了?”南城剛剛睡醒,向來疏透的聲音染上微微沙啞。


  “水。”慕淺張口,嘶嘶地盡是氣聲。


  南城揉揉眼,迅速起身,拿過桌上陶碗裏早早晾好的開水,一手扶著起身,一手喂著慕淺喝水。


  慕淺小口的啜著,喝足了,便拉拉南城的衣袖。


  嗓子太疼,實在是不想說話。


  南城立刻會意,轉身放下碗,扶著慕淺重新倒下,條件反射一般的為慕淺掖好被角。


  然後自己也躺回被窩,對著慕淺,將進入到村子,遇上劉大哥一家的前後說了個清楚。


  慕淺感覺南城刻意放低的聲音在耳邊縈繞盤旋,睡意止不住的上湧。


  南木頭的聲音其實,還是很好聽的。慕淺想。


  幾乎就要睡著時,突然聽到南城聲音裏夾雜著些許委屈問:“留著胡子這麽顯老麽?劉嫂子都以為你是我女兒。”


  慕淺的睡意突然不知道跑哪個地方喝涼茶去了。


  女兒?顯老?

  慕淺不可自抑的笑出聲來,眼角彎彎,如雪月光下,瞳白分明的閃著愉悅的光。


  這下平衡了,並不是隻有自己看不出南城隻及弱冠。群眾雪亮的眼睛證明,是南城長的著急,不是自己判斷力失誤。


  不過,這劉嫂子倒真是心直口快,一針見血。


  突然想起什麽,南城如夢初醒的一拍頭:“誒呀,劉嫂子要給我剃胡子,我忘記拒絕了。


  “為什麽拒絕?”慕淺依舊發出的是氣聲。


  南城撓撓頭,憨厚的一笑:“師傅不讓。”


  那還是自己十一二歲開始發育的時候。如雨後春筍般節節拔出身高,原來還是一團的五官也開始舒展開。


  有的時候,宗內長老看見自己,不知為何總要到吸一口氣,滿是震驚的看著,楞上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師傅也經常望著自己就愣愣出神,眼內情緒翻滾,深流激蕩,複雜的讓人看不懂,總覺得是在透過自己看著另一個人。


  然後有一天,師傅拽過自己,在自己臉上塗滿像。。額。。屎一樣的顏色和味道的漿糊。


  半個月後,師傅對著這張臉上糾結纏繞,格外旺盛的胡須,滿意的揉著他的頭,說,以後就這麽留著,不準剃。


  於是這張臉就以這種形態保留下來。


  突然想起,德清十歲上山第一次看見滿臉胡須的自己,滿臉堅毅恭恭敬敬的磕了一個頭,大喊“師傅在上,受徒兒一拜”。在得知自己拜錯了人之後,憤憤的像個兔子一樣,紅了眼眶。


  南城想笑,氣息轉轉繞繞來到嘴邊,卻變成一聲長歎。


  “慕姑娘,德清他。。。”


  “會沒事的。”


  慕淺看著南城清亮的眼睛,不知道為何,上下唇下意識的輕碰,就這樣出聲安慰。


  這樣的自己,太陌生了,越來越陌生。


  南城在一團胡須裏,抿著嘴,沒有出聲。


  一時間,屋內安靜下來,兩段呼吸清晰可聞,漸漸協調在一個頻率。


  “剃吧”慕淺的語氣平淡“我想看。”


  月光如霜,斑駁的看不清五官,彼此視線交接,隻能看見對方發亮的雙眼。


  半響,安靜的幾乎讓人以為都睡去的屋子裏,一個“嗯”字,輕輕緩緩的落下。


  而窗外,皓月當空,雲淡星稀,風兒緩緩的吹,月影懶懶的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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