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深譚
趕屍人的老家在湘西，河流從西麵高原流下、穿境而過奔流向東。
在苗人老祖宗的信仰中，鬼國的概念並不大，就在洞庭、涪陵、滇緬這一帶，大概三四個省的大小。
相傳苗人是蚩尤的後裔，以前經常說炎黃子孫，現在這個說法逐漸被官方刻意少提，因為國人的祖先並非隻有炎黃兩個部族。
蚩尤也是傑出的部落首領，是三大始祖之一，被尊為兵主和戰神。
他曾大敗炎帝，炎帝聯合皇帝再次攻伐，結果黃帝“九戰九不勝”、“三年城不下”，《魚龍河圖》也記載了黃帝不敵蚩尤、最後依靠自己“正統”的身份請得九天玄女相助，最後在逐鹿之戰中借天神之力才打敗蚩尤。
按照成王敗寇的傳統習俗，那之後蚩尤就被描繪成凶惡恐怖的化身，蚩尤的子民也一再的被邊緣化，不停南遷。
後來天下大亂，黃帝畫蚩尤像於旗幟上，威懾天下，天下都以為蚩尤不死，還歸附了黃帝，於是沒人敢作亂。
而近年來，官方刻意少提炎黃二字，而且逐漸支持民間的“中華三大始祖”祭奠大典，這是一種正視曆史的態度、也是團結國人的方式。
史學家一直在爭論蚩尤與九黎、三苗、東夷的關係，不少觀點都認為蚩尤是這幾個部落的首領，而今的後世子孫中，蚩尤在漢族、苗族、瑤族、羌族都有祖先信仰。
苗人長期以蚩尤為祖，思維觀念中也有那種狠烈的性子。
就連女子都敢愛敢恨、既能柔情婉轉、也能潑辣狠戾，這位阿姐開始還對著龍小哥大吼大叫、吃定了龍小哥會心軟，此時聽到大長老冷冷的說出“沉潭”後，才嚇得大哭起來。
“以前在這一片，有落洞沉潭的祭祀習俗。”周海冷眼旁觀，車外與我們恍若兩個世界。
外麵森然肅穆、哭嚎裂肺。
車內卻安靜謐然。
他淡淡的為我解惑、冷眼旁觀車外的景象，連帶著我都恍惚覺得自己已經與車外隔離。
“……古人敬畏天地日月、山海水火、祖宗長輩、未知力量，所能想到最高的敬意就是自己的生命，以前為了祭祀山神，有很多女子嫁給山神。”
“嫁？怎麽嫁？”
“山神也是神祉，也有清規戒律，怎麽可能真的收下這些愚昧的信仰，有些女子被族人丟在山洞中，死去的很多，經常有哀怨的呼喚和低泣在深洞中回蕩，偶爾、也有人活著爬出來，但是恐懼和黑暗讓她們神思異常，反而被人說是被神娶走了……”
他淡淡的說著，這些聽起來是故事，其實是以前的真事。
“既然有祭祀山神，那就有祭祀水神……這裏的地形地貌，讓水底下也有無數的深坑洞穴，也就有了‘水神’盤踞其中。”
周海清冷的一笑，帶著些許嘲諷。
“茵茵，這些因果冤孽與你無關，別忘了你家的家訓，別人的因緣業障是別人的事，你老老實實給我呆著，別胡思亂想、妄圖去救人。”
“……哦。”我又不是傻了，會去勸說人家摒棄千年的信仰。
這世上最難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想法裝到別人腦子裏。
所以還是安生守己、好好的注意自己的業障。
我們回到了那個隱居避世的大寨子，深夜的山寨原本黑暗一片，此時卻家家戶戶亮起了燈火。
很多人。
很多在外麵“花花世界”裏打滾的人連夜趕了回來。
對這些人來說，這個寨子就是“老家”，聽到有人盜走一具屍王、背叛龍小哥的事情後，這些人義憤填膺。
他們舉著火把沉默的站著，一路目送龍小哥和大長老的身影，那種沉寂的憤怒逼得空氣都快凝結。
阿姐被五花大綁堵住了嘴，她已經預見自己的下場，她沒有暈過去，反而用怨毒的神色盯著在場的人。
她真傻。
做錯了事，就應該想辦法彌補，她卻不停的增添業障一錯再錯，這樣還會有好下場嗎？
不管龍小哥對她多冷淡，也沒有實質性的對不起她，而她這頂綠帽子扣上來、再加上無法饒恕的背叛之罪，而且事情敗露以後還妄圖威脅逃脫。
讓龍小哥怎麽對她網開一麵？
更何況，她懂得釘頭書這樣的咒術，放過她的結果，難保她不會反咬一口。
周海守著我，不讓我跟著那些村民去沉潭的地點。
他拉著我站在苗王城的第三層平台上，我看著下麵密密麻麻的火把心驚不已。
“……凡人有時候看似一盤散沙，但卻會被仇恨和利益緊緊團結在一起。”
我撇撇嘴，不太認同他這個說法：“也不光是仇恨和利益，還有感情呀。”
“感情？這是最不可靠的……”他笑著搖搖頭。
我沒能去沉潭的地點，李剛去了，他回來後皺眉道：“龍小哥可能有點傷。”
“傷什麽？”我有些擔心的問。
“傷心啊，他也不是表麵上看起來那麽陰冷無情……那阿姐被封住了九竅、光著身子反綁，身上拖著幾塊巨石，被推到一個水落天坑裏……”
李剛歎了口氣：“我看不下去準備離開，可是周圍的人都跪下磕頭，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就看到水麵上冒出了血花、有東西翻湧……天坑裏有他們的‘水神’。”
“什麽、什麽水神？！”
“……應該是一條地仙。”李剛搖搖頭。
他用了“尊稱”，說明那東西很可怕。
水裏的“地仙”應該是蟒，冷血、性淫，潛伏於深潭底部，遇到有食物則絞碎吞噬。
李剛心有餘悸的說道：“聽說以前舊年間，一個苗王有不少妃子，這些苗女性格潑辣外向，少有幾個溫婉柔順的，偏偏苗王基本上都是工作狂、對屍體和毒物的興趣比對女人多，那些耐不住寂寞的妃子偷.情，情.夫就扔到蠱洞裏當食物，女子就沉潭以示警告。”
他歎口氣道：“沒法為她求情啊，又是個被激.情衝昏了頭腦的女人，指不定被司徒霖哄得多開心呢……她以釘頭書‘綁架’你，反而讓所有人都被逼得要弄死她……誰不怕她複仇啊？當然是讓她死了才安心，這是個蠢女人……”
黎明時分，一臉陰沉的龍小哥敲響了我的房門，周海冷冷的看著他，他垂眸行了個禮：“尊神，我能單獨跟茵茵說幾句話嗎？”
找我？
我有些局促的從竹床上下來，看向那位專製的帝君大人，晚上睡覺的時候他連電話都不讓我接，現在有人來找我聊天……他會不會把人家趕出去啊？
這可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啊。
“不會太久，就一會兒。”龍小哥殷切的望著周海。
周海淡淡的整理了一下被我扯亂的衣襟，看來是默許了，我趕緊下床穿鞋子，準備出去跟龍小哥談談心。
“你要去哪兒？”周海按住我的肩膀：“有話就在這裏說，別出去吹冷風。”
“……哦。”我點點頭。
看著周海出去，我突然想到以前的一些事。
有一次他折騰我有些狠了，第二天宋薇打電話來讓我幫忙看房子，他居然紓尊降貴的親自去看，一次就幫她選定了，可能是不耐煩宋薇為了這事三番五次的找我。
他的溫柔不明顯，需要費心思去體會。
龍小哥我說道：“他對你很好。”
“呃……是的。”
“你們會在一起嗎？”他突兀的問了一句。
“……我和他現在不就在一起嗎？”
“我覺得男人和女人相處總會有遺憾，沒想到你居然能與尊神相處得這麽和諧。”他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是笑。
這笑容也太難得了。
“龍小哥……你該不是來找我談男女之情吧？這個我也不太懂，你還不如找李剛談談心，李剛比我懂得多多了。”
龍小哥搖搖頭道：“我想向你要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我聽說你超度了直角巷道裏的地縛鬼，有暗哨告訴我，你就用了一個小東西往地上一丟，小東西就憑空消失了，是什麽東西？”他抬眼望著我。
“哦，這個啊，這是個簡易的法壇，你可以讓李剛去幫你超度，當然你自己去也行……喏，就是這個。”
我從挎包裏掏出一個空心小三角的符咒攤在手上。
龍小哥用兩根手指頭撚起，輕輕的握在手心裏。
“……你要去超度她？”我心下了然。
龍小哥沉默的點點頭，半晌，像鬆了口氣一般放鬆緊繃的肩膀，緩緩說道：“她錯了太多，我也救不了她……她孤擲一注想用你來威脅我們，茵茵，我們誰會愚蠢的得罪冥府尊神？我們都有信仰，都在這個圈子裏，不像凡人那般無知無畏。”
“她不可能自由的……如果隻是有了情.人，我隻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沒有大婚，她隻是名義上的未婚妻，她如果愛上誰，我會給她自由。”
“她又想要當苗王妃，我沒有讓她懷上子嗣，她有些怨恨我……我感覺她遲早要離我而去的，所以不想牽扯太深。”
我點點頭，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去超度了她，希望她下一世……離這裏遠點吧。”龍小哥看著手中那個小小的符咒。
“就將這個丟到鬼魂的頭上，然後快速念咒就行了嗎？我聽說你們很輕鬆就處理了直角巷道的魂。”
我點點頭，突然有點尬尷的問道：“那個……你知道我們在直角巷道？”
“當然，苗王城裏到處都有暗哨。”
“呃……我們、我們不是故意聽牆根的。”
天呐，那他肯定知道我們偷聽那個阿姐誘.惑他。
他淡淡一笑：“那種事……無所謂。”
無所謂嗎？
“那個……龍小哥啊……如果以後你遇到真心喜歡的人，還是要多陪陪她。”我猶豫著勸告了一句。
他露出一個無奈的笑：“有愛才會想要陪伴、沒有愛怎麽陪？”
他搖了搖頭，轉身準備離開。
我趕緊叫住他：“龍小哥，你還是叫上李剛吧……或者我去幫你，那個女人被封住了九竅，或許魂魄出不來的。”
“不會，封住九竅隻是為了折磨羞辱她，我們寨子裏已經沒有人懂得真正封住九竅的方法了……煉屍那一脈倒是懂，然而也消失了。”
他出門前頓了一下，回頭道：“天亮我就送你回慕家，原本說讓你毫發無傷，現在也失約了，那攝魂鈴就當做賠禮，留在慕家吧。”
這小哥……對自己也太嚴苛了點。
周海進來，淡淡的說道：“他倒是心如明鏡，那女人不死，他們寨子無寧日，大長老和他的地位權威也會受到質疑。”
我看著周海，低聲道：“其實他說的很對，有愛才會想要陪伴……以前你對我冷冷淡淡的，好像隻是為了完成任務一般，抽身就離去了，那時候你對我真壞。”
他淺笑著蹲在我身前，平視著我：“你不也趕我走嗎？看到我就縮得像個刺蝟，也不想看我的臉。”
“誰叫你順序錯了！一開始就、就……做那種事，當然會不想看見你啊……還好你不是個壞男人……嗯，不是個壞男神。”我笑了笑。
周海淡淡的笑著，伸手來抱著我，清冽的聲音悠悠傳入我的耳朵：“錯就錯吧，好在，沒有真的讓你一個人終老……”
以前我並不怕一個人，總想著有老爸、老哥，我能待在一個屋簷下、有個小房間就很好。
現在我也有了貪戀，希望周海能盡可能久的陪著我，哪怕大多數時間都是夜晚，我也覺得很滿足。
原先覺得苦悶又陰晦的未來，現在開始變得不一樣。
“周海，那個、我有個小要求……”
“……嗯？吹枕邊風我就答應你。”
“呃？在這裏？可是這床……聲音好大的……”
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鎖骨，悶笑得輕顫起來：“茵茵啊茵茵……你怎麽這麽好哄呢……”
龍小哥執意要送我們回慕家，被李剛婉拒：“我們自己開車回去行了，免得路上還要在你們死屍客棧住一晚，我們的小心肝不禁嚇的。”
龍小哥皺了皺眉，我從背包裏掏出一個苗繡的包裹遞給他：“喏，給你的禮物，謝謝你招待我們住了幾天。”
他失笑道：“茵茵、慕當家的，你們幫大屍王祛除了好多怨毒之氣，應該是我送你們謝禮才對。”
李剛壞笑著說道：“不用了，你們隻要不與司徒霖為伍，我們就謝天謝地了……打開看看唄，我妹費心思給你要來的，犧牲好大的，差點腰都直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