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三天之後,艾倫·杜勒斯在自己的辦公室裏點燃了一支蠟燭。
在國際情報界中,艾倫·杜勒斯是個充滿爭議的傳奇人物。他是那種極少數會在瑞士公開表達自己接受情報買賣的人,同時對於一切能夠提供情報的人來者不拒——他在報紙上刊登自己是作為:“羅斯福總統的私人代表”來到瑞士的。還在門上公開懸掛招牌:“歡迎線人前來。”
他經常和中間人以及中間機構合作,他有一個廣泛的線人網絡,但得到的答案往往稀奇古怪。他在紐約的時候,華盛頓戰略情報局的研究分析人士就委婉地提出過批評:“紐約的流亡者不能代表他們所來自歐洲國家的真實樣本。”到了瑞士,他的同事們更加激烈地指責他違背了保密規定,且他收到的情報隻起到了“吸引糟粕的作用。”
但他老道的英國同行們對此批評得更加刻薄,英國的秘密情報局的二號人物範·丹西說:“美元是一種‘永磁鐵’,但美國人總是輕信別人,自己卻缺乏判斷力。”
聽說艾倫·杜勒斯聽完此話之後,笑著和身邊的人說道:“比起那些要錢的間諜,我更害怕和那些不要錢的間諜打交道。那些滿口‘理想’的人,一群白日夢患者。這些人當然很好打交道,但上帝啊,你壓根不知道什麽東西會讓他們那脆弱的心髒破碎。”
他自己經常拿來教訓下屬的一個例子則是來自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那時候他剛剛到伯爾尼不久,認識了一個頗為漂亮的法國女孩,兩個人約好一起去打網球,可那天來訪者太多,他一直拖到了下班後很久。
突然,有個德語中帶著濃厚俄國口音的人來電,說他想和有關人員對話。心急難耐的杜勒斯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告訴他:“請在明早公使館開門的時候來訪。”但那位俄國人不依不饒地說:“明天就來不及了。”
“對不起。”杜勒斯生硬地說,“隻能等到明天了。”他掛斷了電話。而那位打電話的人正是流亡到瑞士的弗拉基米爾·伊裏奇·列寧。他第二天就登上了回到俄國的列車,很快,轟轟烈烈的十月革命開始了。
杜勒斯為此懊惱不已,此後他一直教導自己:“不要拒絕任何一次情報會麵,哪怕對方看起來再可疑。”
不過,現在這位來訪者對於艾倫·杜勒斯來說絕對算不上可疑。因為他經常在伯爾尼的社交場合裏和這位德裔貴族碰麵——路德維希·威廷根施坦因親王。威廷根施坦因親王家族在歐洲小有名氣,尤其這位路德維希親王的父親還是一位頗有影響力的外交官。
他相信路德維希·威廷根施坦因冒著大雪來找他不是沒有理由的。尤其是他還故意從後院那個隱蔽的入口走了進來。他把這位貴族請到生著火的壁爐旁,壁爐架上懸著一副銀相框的畫像:“您來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路德維希從口袋裏掏出了那張有維也納風光的明信片:“我想請您看看這個。”
艾倫·杜勒斯當然對這類古老的間諜伎倆非常熟悉,他放在蠟燭邊烤了烤,上麵顯現出一行端莊的字跡:“速呈艾倫·杜勒斯(請走後院的門,不要走前麵):希特勒不日將在西線發起進攻,這場戰爭發生在西線,由龍德施泰特元帥負責指揮,作戰時間是在天氣惡劣的冬季——也就是說,在十二月到一月之間。部隊是從前線和北歐抽調的。”
艾倫·杜勒斯看了看明信片的正麵,上麵是“希婭祝親愛的大哥聖誕快樂。”他站起身,在壁爐前走了幾步,不由自主地掏出煙鬥放在了嘴邊。他在思考用什麽收買這位貴族。顯然他一點也不缺錢,也不需要美國人的幫助:
“您的妹妹還好嗎?”艾倫·杜勒斯不確定他知道多少內容:隻得用一種含含糊糊的語氣說話,“我之前見過她一麵,對她印象很深。”
路德維希勉強笑了笑:“繆塞先生在德國見到她的時候,她還很好,還活著。但如果您繼續讓她從事這種危險的勾當,她就未必能活得下去了。”
艾倫·杜勒斯對這類家長的發難並不陌生。畢竟他也是在一個大家族中長大的,但這種情況放在希爾維婭·威廷根施坦因身上就顯得分外違和。艾倫·杜勒斯眼中希爾維婭是個漂亮溫和,但強硬不妥協的女人。而在她的兄長口中,她聽起來像個漂亮的玻璃娃娃,一不小心就會破碎:“親王殿下,請您原諒我這麽說,或許她沒有告訴您,她是自願為我們工作的。”
“她是不是自願為你們工作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隻知道我的妹妹在德國做一些危險但偉大的工作,這些工作沒有美國人的幫助,僅靠中立國的力量是完不成的。”路德維希快速地搶了白,“但這種換取信任的方式太危險了。每個人都知道你是你們情報部門的負責人,哪怕德國人也知道。”
艾倫·杜勒斯無聲地笑了一下,他現在知道為什麽希爾維婭有一而再、再而三拒絕他的力量。艾倫·杜勒斯對於生在一個富有權力且兄長頗為護短的家庭頗有經驗——他的兄長約翰·杜勒斯正在美國外交界大展宏圖:“您的妹妹和我強調過,我和她是同一種人,現在我發現我們的相似之處還是挺多的。”
“您回避了我的問題。”路德維希不滿地敲了敲沙發的扶手,“您很清楚我想要的是什麽,您.……美國情報部門在瑞士的首腦,是否能向我保證家妹的安全?”
艾倫·杜勒斯當然知道拒絕的後果,他很清楚瑞士的反間諜機構對於外國間諜活動了解得一清二楚,隻是這個小小的中立國不願意在大國之間挑起紛爭。但如果他們願意的話,他們是很容易給他的工作製造一些小小的障礙的,比如說,把他馬路前的路燈調亮——這樣軸心國的間諜們就能很輕易地看清他那些線人的臉了。
他確信如非憤怒到一定程度(比如希爾維婭真的死在第三帝國的領土上了),路德維希·威廷根施坦因是不至於這樣和他撕破臉的,但威懾總是在沒有實行的時候最管用。他可不願意拿自己和線人的性命去賭博,他點了點頭:“當然,我們會保證的。”
“您在說無用的空話。”路德維希·威廷根施坦因親王直截了當地說,“我需要的不是這個。”
這句話超出了艾倫·杜勒斯的意料。在他反應過來的那個瞬間,他對威廷根施坦因家族的人的智慧肅然起敬——智慧可能是他們家族賴以生存的根基吧:“我大概明白您的擔憂了.……您擔心我的不信任會讓您的妹妹送命,是嗎?”他認真地笑了一下,“我得告訴您,我確實有這種想法。”
他的坦率也讓路德維希·威廷根施坦因很驚訝,一般這些自大的美國人是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誤的。他目光如炬地看著艾倫·杜勒斯:“這封情報能打消您的想法嗎?”
“很遺憾,不能。”艾倫·杜勒斯坐了下來,他理了理粗花呢西裝的衣服邊:“這麽告訴您吧,單一來源的情報是沒有意義和價值的,這些情報就是囈語、是純粹的妄想,隻有其他來源的情報印證了它,才能證明它的價值。”
“德國人在德國國境內沒有必要用電報來溝通。”路德維希看著他,似乎很不明白他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希特勒可以直接從他的住處打電話給前線,各級命令都會通過電話下達,你們能得到的情報來源很少。”
“是的。我承認。”艾倫·杜勒斯說,“可即便如此,我們還是不能相信這一份情報。請您原諒,這和您的妹妹沒有關係,這是情報世界最為明了的法則,是無數人用鮮血換來的真理。不過,我會把這份情報寫進給華盛頓的報告裏,如果他們也能收到類似的信息的話,他們或許能夠向我證明.……”他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他和希爾維婭的關係實在談不上“忠誠”這兩個字,希爾維婭不聽命於他。
“還有一種方式可以證明。”路德維希對他笑了笑,拿起了自己的外套,“等到戰爭開始之後,您就知道了。”他冒著風雪走進了後院,消失在那個隱蔽的出口裏。
此刻,另外一位客人走了進來,這位黑發的青年把外套搭在手臂上,長身玉立在門前:“剛剛那位客人看上去很麵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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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要一個來源的不能算作情報,除非它被幾個不同的來源證實。
艾倫·杜勒斯也是家裏的小弟,就比較受寵。關於他的事情(比如拒絕列寧)是真事兒,後來他經常在中情局歡迎新人的大會上講這個事兒。二戰時期美國的情報工作比起其他國家還是比較粗糙的,因為起步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