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希爾維婭沒有再說話。


  她知道這件事情不像它表現出來的那樣簡單。但她也知道,不論施季裏茨或者馮·德·舒倫堡伯爵都不可能再告訴她更多的細節。


  這並不是因為他們對她缺乏信任,恰恰相反,他們都很相信她的能力。他們擔心的是,這種能力會害死她自己。


  在之後的數天中,希爾維婭都表現得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她照常彈琴、寫論文、做一切她原來做的事情。施季裏茨樂見其成,他會找一些和“七月密謀”毫無關係的新聞拿來做餐桌上的話題。他越來越多地談到戰爭:蘇軍深入波蘭,美軍靠近德國.……

  每當這個時候,希爾維婭就會在心裏毫無意義地估算著戰爭結束的時間,隻是有一次,她看著施季裏茨麵容,腦海裏突然冒出了一個問題,等到戰爭結束的時候,施季裏茨會怎麽樣呢?


  這個問題一旦拋出來,就一直在她的腦海裏盤旋。


  等到九月中旬的時候,施季裏茨終於有一個周末可以從工作中解放出來。在周五上班之前,他問希爾維婭:“你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嗎?”


  希爾維婭的答案是:“我考慮考慮。”


  現在想找個地方休息或者度假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德國的大部分地方都遭到了盟軍無休無止的轟炸。比如法蘭克福,這座城市幾乎完全毀在了轟炸中。她想了想,還是覺得馬林巴德最為合適。


  她打點好了行裝,但施季裏茨一直沒有回到家。她不得不一個人吃了晚飯,而後坐在客廳的鋼琴前彈奏肖邦的升C小調夜曲——她確信在這裏不會有鄰居聽到她在彈奏大逆不道的“肖邦”。


  這是一首情感豐富,帶有憂鬱特質的曲子,需要全身心的投入才能得流暢又輕柔。希爾維婭完全地沉浸在了音樂裏,直到曲目結束,她才聽見門外有一陣猛烈的敲門聲。


  一股恐懼像蛇一樣爬上了她的後背。這不可能是施季裏茨,因為這是他的住處,他是有鑰匙的。


  希爾維婭小心翼翼地靠近大門,從窗戶裏,她看到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站在門外。她覺得這個人頗為眼熟,但一時半會兒,又想不出來在哪裏見過。


  她有點想這樣僵持著,假裝沒有人在家的樣子。但門外的人敲擊得更猛烈了:“威廷根施坦因公主殿下?”


  這個聲音很熟悉。希爾維婭打開了門,露出一個優雅的微笑:“克勞斯少尉,您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這是海因裏希同一大隊的飛行員,克勞斯少尉。希爾維婭曾經邀請他來雷希林機場附近的那座小宅子參加宴會。也就是那次宴會上,海因裏希策劃過一次不成功的逃脫。這位克勞斯少尉,正是第一個發現她和她的兄長離開宴會的人。


  “事實上,您可以稱我為克勞斯少校了。”克勞斯露出一個笑容,“故事太長了,您能允許我進去說話嗎?”


  希爾維婭點了點頭,她請這位不知何時晉升少校的飛行員走進屋子。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在室內四處打量,最終停在了桌上那頓已經冷掉的晚餐上:“難以想象,在這個年頭還能吃上這種晚餐……您過得還不錯,是吧?”


  希爾維婭收斂了笑容,顯然,這句話是相當冒犯的社交語言:“您想說什麽?”


  “想知道您為了維持現在的生活能付出多大的代價……我的意思是,您為什麽不請我坐下來跟您說話呢?”


  希爾維婭看著他。


  克勞斯少校也沒拿自己當外人,他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翹起了二郎腿:“您幹嘛表現得這麽有敵意呢?我並不是不好說話.……”


  “那就請您直說吧。”希爾維婭抬手看了一眼表,“我的未婚夫就要回來了。”


  “您的未婚夫……啊,想來也是貴族吧?是軍官嗎?空軍軍官?”克勞斯少校笑著問她。


  那種猥瑣的笑容讓希爾維婭很不舒服,她靠在對方麵前的沙發靠背上:“這和您沒有關係。”


  “那麽想來是在作戰單位咯?畢竟我在後勤部門從來沒聽說這件事情。”克勞斯少校道:“那麽這件事情就對您更重要了。我是說,您知道連坐法吧?時局對普魯士貴族可不算友好啊。‘七月密謀’的案子已經連累不少人了,不是嗎?”


  “自從七月份去呂德斯海姆的修道院居住之後,我就遠離了社交界。我對這種繞彎子的表達方式不太適應了。如果您有什麽想說的,請直說吧。否則我要休息了。”


  “假設,我是說假設,有人能證實您的兄長,空軍英雄威廷根施坦因親王少校,早在今年之前就想要刺殺我們偉大的元首,而您也對此知情的話,您會不會被認定成密謀分子呢?”


  希爾維婭勾起了唇角:“那要看這個人出示的證據夠不夠有力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在第三帝國的領土上,隨意詆毀軍人的名譽是一項重罪吧?”


  “假設這個人手上有一份錄音帶呢?”


  “什麽樣的錄音帶?”


  克勞斯少校笑了一下,他從西裝內側的口袋裏掏出一隻磁帶,拍在桌上:“您可以自己聽一聽,要知道,找到這隻黑匣子花了我好大力氣。”


  飛機上的錄音?希爾維婭不動聲色地拿過了那隻磁帶,她把它放進錄音機中,裏麵傳來了她激動的聲音:


  “你打算背叛德國嗎,哥哥?”


  希爾維婭一把關掉了錄音,沒有再放下去,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眼前發暈,幾乎站立不穩。她勉強握緊雙手,才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出口的聲音是平靜的:“您覺得蓋世太保會相信這種剪切出來的東西?”


  “隨便您怎麽說。”克勞斯少校露出一個笑容,“我知道我隻要把它交給蓋世太保,蓋世太保能給我很多東西.……甚至把您現在居住的這棟房子送給我。”


  希爾維婭笑了一下,她大概知道這個人的目的了:“那麽.……您要什麽呢?”


  “就目前而言,想要一杯咖啡。您這裏肯定是有咖啡的吧?不要那種胡蘿卜做的,要真正的咖啡。您親自去給我煮一杯吧。”


  希爾維婭點了點頭,實際上,在發作過一次心髒病之後,她就不再喝咖啡了。但施季裏茨需要這種飲料來讓自己保持冷靜的頭腦。所以她很快在壁櫥裏翻到了真正的咖啡粉,開始煮咖啡。


  她站在灶台邊,水一圈一圈地冒著小泡,很快沸騰了。她看著冉冉上升的水蒸氣,思考這件事情的解法——顯然,如果繆勒知道了這件事情,他會為之前被她的謊言蒙騙而出奇地憤怒,到那個時候,迎接她的恐怕就不是溫和的吐真劑,而是別的更原始而野蠻的手段,就連施季裏茨都會受到牽連。


  她開始動手衝泡咖啡,就在咖啡透過濾紙緩緩滴入杯中的時候,她的眼前浮現出實驗室裏溶液滴落的場景。


  她意識到了什麽,在第三帝國的經曆一而再,再而三地教育了她。如果在棋盤上無路可走,就試著掀翻棋盤。


  就在她的手碰到胸前項鏈的那一瞬間,門外傳來開門的聲音。


  是施季裏茨回來了。她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但咖啡還在緩緩地透過濾紙向下滴落。


  客廳裏兩個人正在對話。施季裏茨顯然對出現在自己家的不速之客感到很意外:“您是?”


  “克勞斯少校。夜間戰鬥機部隊的飛行員,我之前是威廷根施坦因親王少校的下屬。”克勞斯少校站起身,向他伸出手。


  “您好.……我以為我的未婚妻在家?”施季裏茨問。


  “是的,她在廚房。”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去找我的未婚妻打個招呼。”施季裏茨說完,沒有等克勞斯少校說話,就朝著廚房這邊走了過來。就在他話音剛落的那一刻,壺中的咖啡過濾完了。


  希爾維婭飛快地打開胸前的項鏈,取出她準備已久的毒藥,投在了咖啡壺裏。水的溫度很高,投下去的那一瞬間,就沒有了痕跡。她晃蕩著咖啡壺,正好在門口遇到施季裏茨。她露出一個笑容:“啊,親愛的,你可終於回來了。”


  “我很抱歉。”施季裏茨道,“我還以為現在是你睡覺的時間了。”


  “有突然的訪客,我也沒有辦法啊,親愛的。”希爾維婭簡短地道,“他之前是我哥哥的下屬,在生活上遇到了點困難,來找我幫忙。”


  施季裏茨點了點頭,他低聲道:“我有事情要跟你說,希婭,跟我來。”


  他重新走到廚房裏,重新接了一杯水,從自己西裝的內側口袋裏拿出一隻藥瓶,從裏麵取出了一片藥片,丟到了水杯裏。希爾維婭不明就裏地看著他的動作,完全不知道他要幹什麽:“怎麽了嗎,親愛的?”


  “咖啡味道裏有很淺的苦杏仁味。”施季裏茨看著她的眼睛,輕聲道,“我確信外麵那位朋友聞不出來,但我不能讓你這麽做。”


  希爾維婭幾乎喪失了自己的語言能力,她張了張口,隻從牙縫裏擠出來一句:“我必須這麽做,否則我會害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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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勞斯少尉和對話的全內容出現在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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