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正值聖誕節的快樂時間,希爾維婭選了施特勞斯家族的圓舞曲作為練習曲目,那些音符飄蕩在屋子中,渲染出輕快的氣氛。樓下來來往往女仆們的腳步也不由得輕快起來,好像是在奔赴舞會。
艾瑪和希爾維婭最為熟悉,又處於聖誕節的氣氛裏,一整天都處於興奮活潑的狀態裏,好幾次錯過霍倫夫人的命令。霍倫夫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隻得端著紅茶跑上樓避難。
希爾維婭聽到了她的腳步聲,但是她的樂章正在最後一段,就沒有理她。等到她結束樂章,艾瑪已經端著托盤,在她的身邊站了一會兒。
希爾維婭看了她僵硬的麵容一眼:“被霍倫夫人罵了?”
“是的,殿下。”艾瑪知道她從來不在鋼琴附近吃吃喝喝,忙向一邊的沙發走去,撒嬌一般地抱怨道,“霍倫夫人太嚴格了。”
希爾維婭瞥了她一眼,笑道:“怎麽,後悔來和我一起過聖誕節了?”
“怎麽會?!”艾瑪跳了起來,“要是在家裏,我母親念叨得隻會更厲害!‘艾瑪,把碗洗了!’‘艾瑪,把蛋糕端上來!’我寧願在這裏待著呢,殿下。就是,就是。”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我這裏的聖誕節,也太冷清了點。對嗎?”希爾維婭笑道。
希爾維婭理解艾瑪,她很年少,還處於對於“上流社會”有美好幻想的時代,她憋了整整一個冬天想看看“貴族”的排場,期待幻想中的衣香鬢影,燈紅酒綠。結果隻等來了一個冷冷清清的聖誕節。
“殿下,您別這樣說。”艾瑪道,“我知道您也很難過。”
希爾維婭捧起茶杯,抿了一口,還沒有說話。下麵就傳來霍倫夫人的搖鈴聲——晚飯前的更衣鈴。希爾維婭覺得自己都快半個世紀沒聽過這聲音了。隻有她和艾瑪在的時間,她從來不在意這些貴族的繁文縟節。這是貴族們用來優雅地浪費時間的方式。而她總是忙碌於證明自己腦海裏的假設。
艾瑪卻興奮起來:“殿下,您換一件禮服吧?就穿最近給您送來的那一件好不好?我給您編一個新發式,我之前在報上看到的。您今晚一定光彩奪目!”
希爾維婭自己都沒想起來那是哪一件。她的伯母特別喜歡給她寄那些裙子和綢緞。她的母親自打她留在德國之後,也熱衷於托她認得的熟人給她送點衣服,好像她在德國就會像個沒衣服穿的小可憐似的。
“我沒看出有什麽必要.……”希爾維婭看到艾瑪興奮的眼神,終於還是屈服了一下:“好吧,請你幫我拿過來,艾瑪。”
那是一件午夜藍的禮服,一字肩的收腰上衣,前襟上用金線繡著槲寄生葉子花紋,寬大的裙擺垂墜到地麵,點綴著珍珠,旋身時能轉出一片星河一樣的漣漪。
“這好像是萊拉伯母給我寄的。”如此華麗又奢華的風格,是她那位有著正式的“威廷根施坦因王妃”頭銜的伯母最愛的。
“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它迷住了,殿下。可惜,這是隻有您這樣身高的人穿的。”艾瑪小心翼翼地摸著天鵝絨的裙邊,柔軟的手感讓她愛不釋手。
希爾維婭向她點點頭:“來幫忙吧,親愛的,這種衣服我一個人是穿不好的。”
裙子非常合身,服帖,沒有一處需要修改的地方。希爾維婭對此很滿意,她知道她的身材沒有因為軟禁生活的壓力走樣,還和夏天他們去夏彥宮的時候一樣。
“您看起來真美麗,殿下。”艾瑪向她欠了個身,“您化妝嗎?我幫您盤頭發吧?”
艾瑪看起來比自己穿著禮服裙還要激動,希爾維婭不忍心打攪她,隻得遂了她的願望,坐到化妝桌前開始塗塗抹抹。
希爾維婭應付社交場合的時候,從來都是輕描淡寫塗幾筆。現在卻不得不像流行的風潮那樣塗上飛揚的眼線和濃烈的口紅,看起來非常隆重。
艾瑪給她編的盤發也非常高貴典雅,甚至別出心裁地給她簪了發梳。於是希爾維婭不得不又打開首飾盒,拿出一條藍寶石裝飾的黑色緞帶係在修長的脖頸上,絲絨的帶子和天鵝絨裙子頗為相得益彰。
“如果現在沒有戰爭,我就扶著您去參加皇家的舞會了,殿下。”艾瑪圍著她轉圈,甚至想再給她找一副長手套。
希爾維婭終於忍不住笑了:“親愛的,可我們今天既不出門,也不會見到任何客人。”
“可是,殿下,今天是平安夜啊。”艾瑪還沒說完,樓下的霍倫夫人又搖起了鈴。
希爾維婭在艾瑪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下樓,避免被自己的裙擺絆到。霍倫夫人遠遠地看著她,帶著女仆們向她蹲下了身——一種頗為隆重的古典禮節。
希爾維婭走到霍倫夫人麵前扶起了她:“夫人,您把我弄得太緊張了。”
“不,殿下,這是符合您身份的。”霍倫夫人轉向艾瑪,“這件事情做的不錯。”
艾瑪更興奮了,這是嚴厲的霍倫夫人第一次表揚她。
霍倫夫人帶著她向餐廳走去:“殿下,如果您出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整個歐洲社交界都會為您傾倒的,就像他們傾倒在您曾祖母的腳下那樣。”
晚餐也是舊時代一般的豐盛,琳琅滿目擺了一桌子。希爾維婭終於忍不住歎了口氣:“夫人,今天隻有我一個人參加晚宴。”
“可今天是聖誕晚餐啊,殿下。”霍倫夫人回答她。
“那這樣吧。”希爾維婭說,“一會兒你們也一起吃好了?既然你們已經為這頓飯忙活了一個下午。”
霍倫夫人立即搖了搖頭:“怎麽能和您在一起,在主人的桌子上吃飯?”
“那等我吃完之後,好嗎?”希爾維婭說,“我這裏的廚房不夠大,應該不夠你們這麽多人坐下來。地下室的仆人房又很久沒有用過了,現在再去生火就太晚了。”
她以一種頗為強勢的眼神看著霍倫夫人,霍倫夫人隻得向她欠身:“是,殿下。”
晚飯希爾維婭沒有吃很多,她看到了那些女仆們渴望的眼神——實行戰時物資管製的柏林,這樣豐盛的晚飯是一種奢侈品。她走出餐廳的時候,毫不意外地聽到很多細微的、咽口水的聲音:“對了姑娘們,聖誕樹上的薑餅和糖果,你們如果想要的話,也可以拿一點回去。”
霍倫夫人已經放棄反對她了。有個膽大的年輕姑娘向她欠身:“謝謝您,您真好,殿下。”希爾維婭笑著搖了搖頭,她沒有說話,隻是往二樓走去——她在那裏,會讓人們不自在。
幾乎是在上樓梯的時候,她聽到了霍倫夫人和那些女人們一起做餐前禱告的聲音。
於是她坐在鋼琴前,開始彈奏教堂用的聖歌,每一首都輕柔,美麗,崇高。
晚宴之後,送走那些來幫忙的女仆,霍倫夫人終於來到了她的鋼琴邊。
“怎麽了嗎,夫人?”希爾維婭中斷了曲目,“是錢不夠?”
“不是。”霍倫夫人把一疊花花綠綠的鈔票給她看,“她們很感謝您,所以很多人都沒要工錢,還有人隻要了一部分,說是買您的薑餅和糖果。”
“您還是覺得我這樣做不合規矩?”
“我認為您是個天使,殿下。”霍倫夫人由衷地感慨道,“實話告訴您吧,剛剛晚餐的時候,好多人聽著那些聖歌流下了眼淚……”
希爾維婭笑了,她並不認為自己比一般人擁有更高尚的品質:“夫人,您早點休息吧,怎麽樣?您也累了一天了。”
霍倫夫人感慨地歎息:“如果當時所有的貴族都像您這樣,或許.……”
希爾維婭向她搖了搖頭:“夫人。過去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霍倫夫人知情識趣地點頭:“我很抱歉,殿下。”
“沒關係,來吧,我送您去休息。”
希爾維婭能理解她尋找精神寄托的方式——在這樣艱難的時間裏,每個人都需要一點精神寄托。那些女仆們用宗教,而霍倫夫人用對過去黃金時代的懷念。但希爾維婭本質就不是個舊時代的貴族,承擔不起這樣的重壓。
自己造的夢,遲早會破碎的。她怕那個時候霍倫夫人承受不起這樣的破碎。
她送霍倫夫人回了房間,轉身正要叫艾瑪放點洗澡水——門鈴突然被叩響了。
艾瑪先希爾維婭一步衝下了樓,看到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的軍官,一時之間愣在了當場。她打量著眼前的人,他身材高大,麵容英俊,氣質冷峻又高貴,單手抱著一捧鮮紅的玫瑰花:“您,您是.……”她漲紅了臉,一個完整的句子也沒說出口。
“施季裏茨。”希爾維婭終於小心翼翼地走下了樓梯,打破了這個尷尬的局麵,“你怎麽來了?”
施季裏茨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盯著希爾維婭看了一會兒,才開口:“請允許我吻您的手吧,殿下。”他說到後半句的時候,忍不住語音上揚,帶著笑意——他實在太不習慣用這樣的語氣和希爾維婭說話了。
“天啊,今天你們都是怎麽了?”希爾維婭一邊笑,一邊遞出手給施季裏茨。
施季裏茨低頭吻了一下她的手,就像在舊帝國時代的社交場合那樣。而後把自己帶來的玫瑰花遞給希爾維婭:“我在出發之前,還覺得這些鮮花是最美麗的,可是你今天實在是光彩奪目得讓她們相形見絀了。”
“我怎麽不知道你有寫詩的愛好,施季裏茨。”希爾維婭道。
“希爾維婭,你忘了,我對那些韻律一竅不通。”施季裏茨道,他們走到了樓梯邊,“來,我扶你上樓吧。”
希爾維婭抓住了他的手,感謝他在自己要被絆倒之前拯救了自己,又把玫瑰花遞給艾瑪:“艾瑪,請你找個瓶子把鮮花安置起來好嗎?”
“是的,殿下。”艾瑪笑得更加燦爛起來,她飛快地消失在了希爾維婭的視線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