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前塵棄
白日的天色很好,隻是雖然放晴,宮裏的寒冬,還是冷的。一旁的小宮女怕薛凝耐不住寒,特意往薛凝手中塞了個手爐,又拿來大氅將她嚴嚴實實地裹著,因此手腕上也看不見了之前的傷口。
“太後娘娘快試試這茶。”攬月亭內,沐婉雲抿唇而笑,斟茶滿杯,倒至薛凝麵前,動作是說不出的柔媚,“我聽聞太後娘娘先前留在江南,這可是今年新產的雲翩,太後可曾飲過?”
說完,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瞧見薛凝無動於衷,仍舊是淺淺地笑了,端起茶盞深抿了一口,喉間是清淺的甘甜,“這茶奇就奇在不苦反甜,趁熱飲才得其味。”
見她先行喝了一杯,薛凝,將信將疑,也隨著端杯飲了一口。
果真是甜。但食之無味,並不算好茶。
“就像那歡好中的男子和女子,”沐婉雲繼續說道,“熱時濃烈,涼了就味同嚼蠟冷水一般了。”
“你想說什麽,就直說。”薛凝自然聽出了她的話外之音,冷道。
沐婉雲將茶盞擱在石桌上,杯盞穩穩而落,杯中茶水一絲漣漪也無。沐婉雲突然垂了眼,薛凝眯起眼看她,隻感覺她眉間似乎動了一下,隨之,麵前傳來幽淡酥媚的音嗓:“我聽說,昨夜攝政王新婚,卻離府到朝鳳宮來了。”主動提起新婚之夜的事,對她一個世家嫡女而言,終究是不光彩的事情,因此剛說完,薛凝便發覺她落在桌上的手緊攥成拳。
她大概不明白自己和獨孤弋的關係,這是挑釁來了。挑釁……自從成為棋子,似乎所有人都巴不得她消失。
薛凝很自嘲地想著,一股濃厚的悲涼,從腳底蛇一般遊竄而上,很快便讓她的神情變得愈發冷凝。
“不錯。”
她直言不諱,反倒讓沐婉雲怔了一下,極快地抬頭盯著她,見她表情沒有一絲鬆動,不由得輕哼了一聲,繼而是發了瘋一般的長笑。
薛凝沒有表情的看著她,仿佛自己在這笑聲裏,如同一隻紙偶,漸漸迷失。
“我原以為太後娘娘與王爺枉顧禮法的歡好是另出有因,現在看來,對這些事太後娘娘早就已經得心應手了。”
沐婉雲話語遲緩,故意把“歡好”二字咬得意味極長,神情陰陽怪氣,隨之而來的,是近乎審視的目光,利如針芒:“太後娘娘還真是這宮裏的常青樹呢,能討好得了先皇,讓先皇寵愛你一人,本以為發病死了,沒想到一個死了的人,也能殺回宮中取悅攝政王,真是一生的好福氣。臣妻想著,趕明兒湊個時間,臣妻也好與太後娘娘討教討教。”
薛凝的思緒慢慢收回,飲了口茶,避開了她針鋒相對的話:“你來,就是說這些的?”
她唇邊泛起一絲決然的冷笑,“多謝攝政王妃抬舉。你覺得我如今,還可以與你作對麽?”
“那太後娘娘為何不消失?”沐婉雲的眼眶有些紅,克製不住激動,“一個早就死了的人,還要被世人說成是紅顏禍水,太紅娘娘是不是很受用?”
薛凝沒有回答。
“最安分的就是死人。薛凝,你既然已經死了,又回來做什麽!!”沐婉雲渾身發顫,胡亂地揪住薛凝的衣袍,歇斯底裏的,也顧不得什麽禮數。蘇雙月遠遠的,忽然見到這一景象,心口一緊。幸而等她趕到的時候,沐婉雲已經被宮女攔了下來。隻是礙於她攝政王妃的身份,盡管是觸犯了太後的罪名,卻誰也不敢拿她怎麽樣。
“姐姐別理會她,沐婉雲是出了名的蠻橫嬌縱,說了什麽話,姐姐千萬別往心裏去。”看著薛凝呆愣地掉淚,眼淚一點一滴似都落進她心底,蘇雙月的心打了顫,抑製不住的疼,也就隻能小心翼翼地,捏著帕子一一給薛凝拭去。
沐婉雲走了,仍舊是帶著得逞的笑意。沒有宮人敢把這件事通傳給獨孤弋,也沒有宮人敢對沐婉雲說個不是。
“娘親……”一隻小手輕輕扯了扯薛凝的一角,拿一雙清澈明亮的眸子抬眼看她,“不、不哭……”說著,伸出一隻手,輕輕地舉起……複又被薛凝冰冰涼涼的一隻手握住。
“阿霽乖,娘親不哭……”
蘇雙月聞言輕笑著摸了摸阿霽的頭,隻是一抬眼,又瞥見薛凝眼底的一絲恍惚……不知為什麽,看著她這樣沒有溫度的眸色,蘇雙月心底突然湧上恐慌,隻是一瞬間,又被薛凝轉頭掩了去,“我累了。回宮吧。”
看著她蒼白的麵孔,蘇雙月總不安心,回宮後也是一直留在正殿,寸步不離。薛凝怪異地看她,倏而笑了:“你這是在做什麽呢。”
“我……”蘇雙月也說不出是為什麽,隻是心口隱隱約約的不安。
“今日他大概還會來,雙月,你回偏殿去吧。”薛凝瞳仁裏一絲隱芒,除此之外,是消匿的灰暗。她毫不留情的下令,蘇雙月也不好說什麽,臨走之時,仍是不放心地回望她一眼,“我要姐姐發誓,絕不做什麽輕生的事。”
薛凝愣了下,繼而笑了,“你放心吧,我發誓。”
蘇雙月走之後,殿內總算又安靜下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也開始喜歡安靜。殿外光線有些刺眼,薛凝移步到窗前,本來要關窗,目光卻在庭院的木槿樹底下停住了。那木槿樹下有個孩子的身影,她定定地看過去,那孩子在晴光凝成的光圈中慢慢轉過身來,然後對她展出一抹天真無邪的笑。
“阿霽……”她喃出了聲音,孩子隻是看著她,目光絲似要把她吸引過去,一步一步,往落花深處走去。
“阿霽!等等娘親!!”她追著一隻朝木槿花深處飛去的蝴蝶,又驚又恐地追隨而去。孩子似乎聽到她的話,轉身往她撲過來,她慌慌張張地來接,“阿霽,當心摔著……”手臂張開,孩子卻從她纖瘦的身體中,瞬間穿過。
“阿霽……”薛凝慌慌張張地跟著那身影在殿中跑,燭光明明滅滅,那身也忽隱忽現,最終撲向一截燈燭,燃成灰燼。她的阿霽,不見了。
“阿霽……”
廣明宮的庭院中,彈弓還沒做成,阿霽卻是突然爆發出一聲啼哭。
侍衛犯難地看向蘇雙月,蘇雙月雖不解,卻上前摸了摸阿霽的頭,“怎麽啦?這個小玩意,我們阿霽也不喜歡嗎?”
阿霽不說話,小手揪成一團。
“姑娘!!”庭院外,清安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不好了!!”
“……怎麽了?”
“太後娘娘、快、快去朝鳳宮!!!”
這裏是朝鳳宮,殿內宮人皆是嗚嗚咽咽的,夜風呼呼灌進來,吹得渾身格外發冷。
蘇雙月終於見到了薛凝。
看起來是十分平靜的睡顏,蘇雙月怔怔地拖著發抖的身軀走去,仿佛這具神身體已經不是她的……她將床榻上的人扶起抱在懷裏時,薛凝在她懷中,雙目緊閉,卻似乎帶了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她還是選擇離開了。選擇帶著最後一絲尊嚴,微笑著離開。
“騙子……”懷裏的身體,冰冷僵硬,蘇雙月將她的碎發掠到腦後,眼淚一滴一滴打在薛凝臉上,試圖讓淚水滾.燙的熱度溫暖一下她的身體,似乎她還會從這些熱度中,輕緩地睜開眼笑著她。
“你這個騙子!”蘇雙月眼眶發紅,一直顫抖的聲音隨著搖晃薛凝的動作,也慢慢變得嘶啞,“你醒醒啊,姐姐你醒醒……你還有阿霽呢,阿霽怎麽辦……”
“姑娘……”清安被她的舉動嚇了一大跳,連忙撲過來扯開她的手,也哭得泣不成聲,“郡主,太後娘娘已經去了,你冷靜些,你冷靜些……”
“我求求你…你醒過來…”
“醒過來…”蠟燭明明滅滅,被風一吹,噴射出的火焰,仿佛要吞噬盡一切,她恍惚看向那邊, 除了宮殿內的一張張哭泣的麵孔,什麽都被淚水模糊成了一片。
夜風呼呼鑽進千瘡百孔的心底,蘇雙月再冷靜下來時,神情恍惚,頭皮一陣陣發麻。
“姑娘。”身後一隻手扯了扯她,蘇雙月看過去,一個小丫鬟撲通一聲跪在她腳邊,淚意盈盈,從身後摸出一個包裹,輕輕地放至蘇雙月身邊的矮幾上,一邊抽泣一邊道,“奴婢是太後娘娘在江南時收留的醉兒,太後娘娘之前對奴婢說過,如果她出了什麽意外,就讓奴婢把這個包裹交給郡主……”
蘇雙月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顫著手打開包裹。
布包裹裏是兩樣東西,一封書信,一個木盒子。
蘇雙月緩緩打開書信,目光在清秀的字裏行間遊移,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去,愈發控製不住情緒,將信緊握揣至心口,忍不住抽泣起來。清安連忙為她拭淚,醉兒隨之道:“太後娘娘交代奴婢,一旦有不測,便把皇上交托給姑娘,讓姑娘代為照顧。至於這個木盒子,娘娘說,等姑娘見到姑娘的夫君,方可打開。”
原來,她早就準備好了不僅準備好了離開,就連阿霽的去處,她也思量好了。蘇雙月的淚水一滴一滴打在信紙上,紙上立刻洇開一大朵一大朵墨花。
真是一個心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