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正名
“先帝開創新政,垂憐黎民,勤敏為政,威儀天下,故玄朝社稷安穩,天下太平。然而新帝原為太子,先是加害先帝篡位,又加害先帝幺子,如今昏庸無能逃竄鄞城,都是咎由自取!”
經曆了這幾天的磨礪,蘇雙月早就練得波瀾不驚,可在聽到他把兩項罪名都加在獨孤身上時,還是不由得呆愣了一下。
更讓她驚異的一幕,是百官至始至終對他的說辭沒有片刻異議。
天際煙火的炸響還在耳邊兜轉,蘇雙月隨著煙火看過去,這才發現,所有煙花,都是從朝鳳宮的方向發出的。宮中若沒有慶典和設宴,是不會放煙火的。那麽今天的朝鳳宮……她試圖挪了兩步,祭台頂端是絕佳的俯瞰視野,從這裏看過去,稍加留意,不難注意到朝鳳宮裏如流的人群。今日的朝鳳宮,突然多出許多女子的身影……
是了。女子。
文武百官,命婦女眷。
明白了獨孤弋為何有把一切操控在股掌之間的信心時,她猛地抬起頭。獨孤弋整張臉都籠罩在日出的光暈裏,淩厲的棱角,冷硬的語氣,不帶一絲笑意。
她再反應過來的時候,卻是被阿霽的啼哭聲打斷的。
獨孤弋從侍衛手中接過阿霽,不帶一絲表情,“……如今本王將先皇幺子帶回帝京,有蘇姑娘為證,這孩子的確是先皇所出。”
這是他第一次抱自己的孩子吧?
“敢問姑娘,這孩子果真是先皇所出?”台下響起了一把蒼邁的聲音。
蘇雙月看看阿霽,然後扭過頭,透過繚繞的煙雲,複看向祭台下那麽多張蒼白恭敬的麵孔,目光裏透出淡漠的涼意。
獨孤弋看向發問的觀禮台發問的幾個大臣,都是玄朝的三朝元老,儀仗著名譽在朝中頗受敬重,故而他能用名利封住那些三品以下大臣的嘴,卻沒有自討苦吃去碰那幾個元老的釘子。
他現在隻平靜地等著蘇雙月說出他早就準備好的回答。
“小皇子的確是先皇所出。”
那幾個大臣咄咄逼人,“蘇姑娘可有證據?”
“證據?”蘇雙月眸色撲朔迷離,聲音依舊清清冷冷,“小皇子是由我親自接生,我最清楚不過了。先皇信任我,才將我召進宮照顧時有身孕的薛貴人。隻可惜薛貴人當時寸步難行,受新帝逼迫,迫不得已才讓我對外聲稱她腹中胎兒是一個腫瘤。”
捕捉到獨孤弋眸中一閃而逝的複雜,見為首的幾個大臣麵色不減,她又補充了一句。
“古法有滴骨認親,也有合血認親。你們大可取小皇子的血與薛貴人或六皇子的融合,再不濟,取小皇子血滴骸骨,血侵骨肉則為血親,這也未嚐不可。”
話音剛落,那幾個大臣的臉上便刷地褪去了血色。
為首的老臣頓時臉色煞白,“你……我們若是刨出皇陵,冒犯先皇,這不就是大不敬了麽?!”
“是忠是敬,都是幾位大人的事。民女隻是交代實情,還請幾位大人不要怪罪。”
獨孤弋有些意外地看向蘇雙月,眼神一顫,繼而又在她耳畔笑開。“雖然有些胡鬧,但做得不錯。”
蘇雙月冷然地看著獨孤弋。
他似乎是意外她竟然比想象的要聰明,盡管蘇雙月刻意保持著距離,從觀禮台的角度看過去,兩人卻像是緊緊並肩而立,顯得幾分曖昧不清。
隨著蘇雙月的話音落下,響起的又是一片細細的議論聲。興許是親眷都被扣押在朝鳳宮,很快,觀禮台上的議論聲便平息了下來。
“老臣恭迎小皇子回京。”張將軍首先走出一步,一撩衣袍,單膝叩地。
緊接著,觀禮台上響起整齊的應和之聲——
“臣等恭迎小皇子回京!”
蘇雙月微一側頭,阿霽似乎沒見過這種場麵,很是害怕,一個勁想要掙出獨孤弋的臂彎,見到蘇雙月看過來,便撇了撇嘴,圓溜溜的眼睛裏盈滿了淚。蘇雙月心中一酸,卻隻能看著他,無可奈何。
他們都一樣……隻要天下人認可阿霽的身份,阿霽的日子,便是翻天覆地,再也回不去了。
獨孤弋睨著俯拜在腳下的人,仿所有人不過是他腳下一抔黃土。終於等到這一日,不覺浮起笑意。
食髓知味的人,才完成踏上權勢之路的第一步,他不會讓重權就這樣流走。
天地間所有景象都成了縮影,變成蘇雙月眸中一個淡淡的光點。蘇雙月有些頭暈目眩,從這些斑駁陸離的剪影中俯瞰而過……最終,目光不受控製地,被隱沒在無數來賓中的一雙眼睛,吸引住。
即使距離不可接觸的遙遠,思緒電光石火之中,渾身卻陡然僵硬。
“夜、祁、墨?”在無數道身影之中,唯有他的目光,冷漠,幽深,沒有一絲溫度,比這寒月的飛雪還要冰冷徹骨……
蘇雙月嘴裏發出嗚咽的聲音,又很快被鳴鍾的響聲埋沒了。
“怎麽了?”獨孤弋冷冷地問她。他一直暗暗地觀察她,難得見到她神色異樣的時候,在煙火和鳴鍾的掩飾之下,卻聽不見她本就壓抑的驚呼。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茫然人海,卻沒有一絲異樣。
大概以為她不適應這麽隆重的場合,獨孤弋竟然從袖中抽手,將她拉近他身邊:“今日表現不錯,等你回宮,本王好好賞賜你。”
獨孤弋今日……大概是因為喜悅,有些不一樣。
蘇雙月慌亂地一凜,掙開他的手臂,走開幾步後躬身:“民女有些不舒服,想先行告退。如此良辰美景,王爺自己多享用。”
獨孤弋怔了怔,隻能點頭答允。蘇雙月卻顧不得他答不答應,已經先行一步調頭,辭退了宮人的同行,獨自恍恍惚惚地離開繯丘壇。
頭暈愈發厲害了。
日光晴明,空氣卻是像那雙眸子一樣,夾著痛心的渾濁,冷得窒息。蘇雙月跌跌撞撞地走,心頭縈繞的卻是人群中那一雙深若寒潭的眼睛。
時至如今,她都在做些什麽?今天她為阿霽正名的這番話,不僅把阿霽和薛凝推向了深淵,也給夜祁墨的路添了許多障礙。看似身不由己,仿佛陷進了一個又一個被動的選擇裏,可這條路,也是她自己選的。
蘇雙月毫無目的地在冷風中亂走,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現自己迷失了。
在這座宮城帶來的生活中,迷失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前方細雪蒙蒙中亮起了縹緲的燈火,忽明忽暗。耳邊似乎響起了嘈雜似刀劍相擊的聲音,蘇雙月依舊神思不清醒地胡亂走著,一個宮衛追著黑影一路急急跑過來,猛地將她撞倒在地。
那一下子不輕,蘇雙月跌倒在雪地之中,衣擺的一蹙蹙梅花在雪地中綻開,鮮活似血。
與此同時她抬眸,發現了對方佩劍之上鑲嵌的紋飾。
正四品的禦林軍首領。她意識混沌,聽到對方一聲“怎……”後卻是不說話了。她茫然抬眼,卻對上對方定定而有些癡迷的神色。
“天冷,姑娘怎麽跑到這兒來了?”男子嘴邊牽起一個笑。
她很熟悉這種眼神。即使她今日穿著華服,對方卻未必會把她和祭台上高高在上的蘇姑娘聯係在一起。獨孤陵帶著傅明敏和顧春錦南逃,剩下的沒有儀仗亦或是不受寵的妃子,大概最終的結局就是像她一樣狼狽地跌倒在塵泥裏。
幾日的血洗皇城,燒殺劫掠,獨孤陵原先的妃嬪淪為六王府侍妾或者官妓的消息,她也聽了不少。
這個時候在這裏能遇到的隻有後宮的美人,而成王敗寇,既然是獨孤陵拋棄的人,命數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他把她當成獨孤陵的妃嬪了。
男子又呆呆地看了好一瞬,最好終慢慢湊近,逐漸渾濁的氣息噴灑在蘇雙月頭頂。意識到他想做什麽,她整個人身子緊繃,顫抖了起來。
她的頭腦中轟地一下炸開,眼前的男子的臉在她麵前分散又重合,意識到危險後,她第一個反應就是跑,便本能地往後瑟縮。
男子反倒覺得有趣,玩味似的靠近。蘇雙月瞳孔中那張臉漸漸變得清晰,緊接著,一隻手禁箍住她往後挪的腰肢,另一隻手同時捂住她的嘴。
她拚命掙紮,男子不怒反笑,隨後一股力將她從雪地中毫不留情地拖了起來——
但隻有一瞬,又重新跌坐回。
就在她陷入絕望之時,男子發出慘然的一聲驚叫,帶著悚然的神情,倒在了她身上,又被身後一股力劃向一邊。
這一切發生在瞬息之間,蘇雙月還來不及發出尖叫,呆愣愣地坐在原地。下巴突然被一把劍輕輕挑起,與此同時,她看到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
那人離她很近,寒風中寬大的衣袍紛飛如墨,俯身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沒料到她會突然出現。蘇雙月神情飄忽,他灼灼的目光裏,一絲訝異很快便被飄忽的熱度驅散。
蘇雙月目光一顫,直到被護在懷裏,鼻尖都縈繞著淡淡的清香,她終於抑製不住,身子開始顫抖,聲音也在顫抖,隻是嗚嗚咽咽的,卻說不出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