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再次相見
秋意染上碧瓦,風有些涼,這幾日的晴光,也是緩淡而暖融融的。
蘇雙月拿了個花鋤正在海棠樹下鋤著荒草,清安在一旁栽種下草藥,額頭上的汗珠滾下來,落進泥土中零落的花瓣裏,化作一片溫潤濕涼。
清子對這些都沒有興趣,且正是被數落了沒幾天,蘇雙月都已經釋懷了,她還是耿耿記於心。正當百無聊賴的時候,她就捧著盤糕點候在一邊,不時呆呆地抬頭去看天際,掠過宮城上方的一痕影子。
“依奴婢這幾日所學,”清安忽然放下藥囊,思索一陣,道:“今日栽種的是前胡。”說著,她還轉了轉眼睛,麵露回憶之色,俯近到地麵看載種草藥,“灰褐色,葉綠,多須,多根莖,花形似傘。”
清子聞聲湊了過來,看清藥圃裏載種的草藥,撇撇嘴,不鹹不淡地提點一句:“這是百枝,才不是什麽前胡。”
“前胡和百枝形相似,氣味也相似,百草集裏都有記載,可是不同就是不同,好好的百枝,怎麽會是前胡呢?”
清安一怔,朝蘇雙月看了一眼,得到蘇雙月淡笑的確認後,清子略微倨地揚起頭,她也不惱,反將花鋤遞給清子,看她扭扭捏捏地鋤去藥圃間的雜草,不由得微微帶了笑意。
三人在這邊漸漸和睦起來,清安拿絹帕擦汗之際,卻瞥見花樹枝丫重疊之間,似有一道明黃色的身影,一閃而逝。
清安登時便愣了。
那人移動得極快,等她再回神的時候,隻剩花枝窸窸窣窣地隨風作響,花枝間的人影再也不見了。
“姑娘,”清安心生異樣,吸了一口氣才說:“奴婢剛才,在院門那邊,看見皇上了……”
“皇上來了?”清子眸中閃爍,一揚聲,語氣是無比的欽佩,“姑娘,我就說皇上在乎你嘛,竟然偷偷來看你還不說,換做是別宮的娘娘,不得把這件事宣揚出去……”
話還沒說完,便遭了蘇雙月一個冷眼。
前車之鑒慘痛,清子識趣地頓了頓,語氣霎時低了下去。
“她們是她們,我是我。”蘇雙月搖搖頭,“他不來煩我,我就已經很待見他了。”這番不屑的語氣,看得清子和清安瞠目結舌。
“皇上沒準是真的喜歡姑娘呢。”清安歎了口氣,好聲好氣道:“別的奴婢不知道,就是上次姑娘沒給皇上好臉色看,結果皇上在禦花園大發脾氣……”
“皇上發脾氣了?”清子八卦地湊近,“清安姐姐,你說說,皇上怎麽發脾氣了?”
清安看了眼蘇雙月,她似乎不想聽兩人說話。於是,清安的也沒什麽心思說了,隻是簡單地道:“也沒什麽。就是上次皇上在禦花園撒氣,直接拿劍砍了一個司樂坊的宮女……”
蘇雙月手一頓,吞了口唾沫。
果然本性難移,這麽些年過去了,他仍然是殘暴狠厲,不擇手段。可是如今自己就生活在他身邊,一舉手一投足,要是哪天獨孤陵不開心了,也拿她問個斬,她豈不是給他人做嫁衣?
更可悲的是,他還是她不共戴天的敵人。
“皇上?皇上?”
李公公連著叫了好幾聲才將獨孤陵喚回神,獨孤陵的思緒揚下,略顯狼狽:“說罷,有什麽事?”
“方才皇後娘娘宮裏的大宮婢采蓮來說,讓皇上過去一趟,皇後娘娘正在朝鳳宮裏等著呢。”
獨孤陵沒有回答,臉上浮現出不耐的神色,很快便被李公公捕捉,“皇後娘娘那兒雖然說了,可是也不急著趕過去。正好順道,不如皇上先去看看蘇姑娘,如何?”
“蘇、雙、月……”不同於以往的是,獨孤陵這次沒有馬上答應,反而若有所思,仿佛陷入了極深的回憶。
李公公一頭霧水。
“夠了,”獨孤陵眉峰一蹙,重新掀袍坐下,“朕今晚哪兒也不去,就留在廣明宮。”
“這……”李公公麵色犯難,“可是皇後娘娘那邊,奴才該怎麽交代……”
“你聽不懂嗎?”獨孤陵看著麵前彎腰低頭,恭順至極的人,忽然犯了氣,忽而抄起手邊的墨硯,狠狠地一砸過去,“說了,朕要清淨!朝鳳宮那邊,你愛怎麽回就怎麽回,你在宮裏待了幾十年,難道還要朕教你嗎?!”
墨汁淅淅瀝瀝地順著李公公胸口蜿蜒而下,片刻間,就將墨綠宦官服的一大塊染成了墨黑。
李公公不敢有過多的動作,進將頭俯得更低:“是,奴才明白。”
回應他的是獨孤陵的一聲咆哮。
“滾!!”
廣明宮裏終於安靜了下來。
周圍所有聲音都隨著宮人的退下而消減了,獨孤陵半躺在坐榻上,凝視著眼前那堆疊得如同小山丘一樣高的卷宗。
蘇雙月絕對是獨孤陵見過極複雜的人,盡管他從小在宮中長大,見過的水深火熱陰謀陷阱多了去了,可這麽難猜透的人,她是頭一個。正因為她在他麵前永遠都是雲遮霧罩,永遠隔著數不清的複雜情緒,他才認定,她是一個很值得探究的人。
隻是,她究竟是誰呢?桌案上燭火重重,明滅間,他忽然想到白晝時候偷偷前往麟華宮,聽到的那半句話。
他從一進院子,看見蘇雙月在海棠樹下開墾藥圃的時候,就發覺了不對勁。那樣嫋娜的一個身影,本來應是秀色可餐賞心悅目,隻是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有意無意地和記憶裏另一個身影重合在一起……柳妙梅。
他當時就被自己的想法驚得不敢靠近麟華宮,直到聽到那宮裏小宮女的話——
前胡和百枝兩位草藥本是相似,混在一起,有誰能分得清呢?
但人死怎能複生?
獨孤陵搖頭笑了笑,繼而覺得自己很荒謬。
在他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廣明宮宮外的柳樹上,一抹黑影在虛空中劃過,一閃而逝。
這個夜晚注定不太平。
夜色濃重,像燈燭之下蘇雙月的雙瞳一樣,平靜而冰冷。
“清安姐姐,你又取笑我了!”
“你哪隻耳朵聽見我取笑你了?也就你醋溜溜的,聽見誰不誇你誇別人的好,心裏就不舒服!”
“你胡說!你再說一句,再說一句,我就……”
“打我?你來啊,能比得過我才是本事!”
筆鋒輕揚,在嬉鬧聲複又響起的時候,狼毫戛然而止。一大灘墨漬就如同鮮血一般,堪堪在最後一筆的筆尖暈開。
蘇雙月歪著頭,偏殿的嬉鬧聲還不絕於耳,她微微歎了口氣,盯著宣紙有些發愁。
今天已經辛勞一天了,這兩個丫頭,怎麽還不見消停?
蘇雙月轉出,走至偏殿前,輕輕敲了敲門。
偏殿的聲音如願停止。
今天居然這樣管用,她簡直有些受寵若驚。
蘇雙月懨懨地打了個哈欠回殿,終究是發覺了不對勁。
很安靜,出乎尋常的……太過安靜。
她嚐試著吸了一口氣,“清子?清安?”
沒有任何回答,恰恰印證了她不詳的預感。
蘇雙月默默防備起來,手指有意無意地,摸向此前為獨孤陵準備的匕首。
隨著時間流逝,她漸漸全身僵硬,正在考慮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的時候,長廊上忽然一道身影閃過。蘇雙月倏然驚起,視線隨著窗外燈光望過去,收緊匕首,利落,迅速。當黑影漸漸移到窗邊時,她已經明白他就要進殿,呼吸一窒,幹脆拂袖把燭火撲滅,對於黑暗中的麟華宮,她顯然更有熟悉地形進行偷襲的優勢。
一步、兩步、三步……她對著黑影猛撲了過去。
“啊嘶——”
這聲程度不深的痛呼,正是蒙著半張臉的男人的。
得手了!
蘇雙月正要揚起手將匕首遞過去,不料對方卻搶先一步,不僅打落了她的匕首,還將她整個人都順勢收進懷裏……蘇雙月身體緊繃,緊接著,是男子更重的嘶痛聲:“月兒,鬆口!”
“不鬆!!”蘇雙月緊咬住男子肩頭,在把對方撲了個滿懷的時候,突然覺得鼻尖清新的香味很是熟悉。
思緒漸漸清明的時候,才聽清他在耳畔低沉地說的一句“月兒”……
“你今天別想離開……”剛出口的話就這樣戛然而止。
她一個愣怔,心裏怦怦直跳,連忙鬆開了牙關,眼眸中複雜的情緒明滅了好一陣,又意識到此刻兩人親密的動作,繼而掙開了環在她腰間的手,下意識退了一步。
燈燭重新被點亮了,蘇雙月自然看不到,身後男子因為她一個疏遠的動作,眼神瞬間黯淡了不少。
“夜祁墨……真的是你……”蘇雙月背過身去,她的聲音是顫的,雖然麵上情緒被她一如往常地回避了,可聲音裏的顫抖,還是落在身後男子心底。
真像一場夢啊,她剛剛從夢裏驚醒,就又跌進另一場夢境……
“……是我。月兒,我回來看你,你不開心麽?”
蘇雙月驀地轉身,在他胸口捶了下,一字一句地道:“回京城來也要嚇我,很好玩是不是?!”
夜祁墨稍稍凝視她,才發現她眸中水霧盈盈,莫名覺得疼痛。但還是溫和地笑道:“不這樣怎麽會知道你長本事了呢?現在有能力謀殺親夫了。”